那时候他偏瘦,灰卫衣,黑西裤,塑胶运动鞋,是他一惯的装束。
在天下第一食府的角落里坐下,他抬头要了一碗面,一瓶二锅头,目光茫然地看向窗外,槐树上,那些渐黄的叶子,仍固守着一树的缱绻。
服务生在他面前放下面和酒时,他递了十元钱上去,那是他身子唯一的金钱。
也许应该节省点,不然下一顿就没有着落了,可在遭受了连串的变故后,他变得无所谓,一口口酗着白酒,他觉得畅快。
没有醉生梦死的潇洒,也有暂忘愁绪的欢乐,临桌有人低叹,今天抽到的便笺是下下签。她说,这一个月的心情都不会好。
这时有个声音传过来,是她的同伴在劝她,吃顿面而已,不要太在意游戏。
那个女人却坚持,说这个游戏,很灵验,上次她儿子高考时,她来这里吃面,抽到了一张心想事成,后来儿子果真高中了。
喻江南觉得好笑,天下第一食府,几十年来的传统就是这样,吃饭时顺带让人玩个抽签游戏,每个人都会抽到一张代表近段时间内感情、财运、事业运的便笺。
他想天下第一食府,这么诡谲的做法,一定是有其渊源的,搞不好这家店的原掌柜,就曾是个算命师,或是和尚、尼姑之类的。
再喝了口白酒,他不经意望向窗外,秋风拂动,槐树枝头枯叶零落。
服务生拿着一个水晶瓶,让他抽签时,他突然接受了这个一向鄙视的游戏,他想再好的运气,也经不起心中的波澜,再差的签,也比不过现实来的打击。他把手探进水晶瓶中,掂起了张纸条。
打开时,他有些意外。
是一行清秀的文字。
疲惫的时光,把眼泪装在心中,执著的报以微笑,最初的梦想肯定会到达。午安,先生!——天下第一食府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干净利落,每一笔划都清晰可辩,没有丝毫的圈圈联联,看得出写时对方很认真。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不讨厌天下第一食府里的这个抽签游戏,刚才的酒喝得有点高了,他喝得微醺,胃里有些翻腾的难受,他需要找个地方来倾吐,他把纸片压在那一碗还没吃的面条底下,转到洗手间去。
十分钟后,在洗手间里吐个稀里哗啦后,就要转出来,脑袋却有些晕沉,这是空腹喝白酒,酗酒给他落下了后遗症吧。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心口突跳的厉害,脚步有些不稳,不过尚算清醒,他把搭在卫生间的大门上,想稍停顿,待酒劲微过后,再走。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旁有个大理石盥洗台。
伴着低浅的水声,一个清朗的男音从门外传来,“西施,明明那个男的签,就是下下签,你为什么要篡改?”
“你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让人看到那种很郁闷的文字,会让人消化不良吗?如果本来心情就不好,那不是更低迷了吗?”
“西施,你不会对那个颓废男感兴趣吧?”调侃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你把我想得太滥情了吧,无缘无故就会一见钟情?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明明就是啊,疲惫......梦想一定会到达,午安,先生!我记不太全了,不过我总觉得怪怪的,人家疲不疲惫,关你怎么事?”
女孩微眉着秀眉沉思了片刻后,说,“我就是喜欢写,写了句,我喜欢的话,也至于让你浮想联翩吗?要不我也送给你句?”
一个清瘦的男孩边烘手,别侧头对那个身着T恤的女孩说,“好哦,给句有创意的。”
那女孩上前一步,扶着男孩的额头,“我看你印堂发黑,大凶,大凶啊!”
男孩翻个白眼过去,“敷衍,故弄玄虚!”
“绝对真理!”女孩笑呵呵,低头看了看表,“迟到三分钟,叩工资五元钱。可怜的猴子,到手的人民币又飞走了!”
男孩用圆又亮的鱼眼斜瞪她,转身就跑,边跑边嚷嚷,“死丫头,你不早说?”无良的资本家啊,迟到三分钟要扣人民币五元钱,他这趟洗手间上了二十分钟,超出五分钟,被罚不可避免。
身后,女孩无辜地耸了耸肩,“我也刚发现。”
当午安,先生!四个字飘走喻江南耳朵中时,他就已经迈出了洗手间。
好奇,是的,无聊而好奇!他倚在洗手间外靠墙的右侧,透过盥洗台前的大片方镜,打量着说话的女孩。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辩,穿着饭店里的白色制服,瓜子脸,五官精致,明眸如黑水晶般的璀璨,说话时红唇勾起一抹皎洁的微笑。
想起那男孩称她西施。他觉得比起郁梅的风韵与成熟,她并不能称得上惊艳,却是那种很耐看型的,她的笑容很甜美,让她增色不少。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时,他开始承认,这是一见钟情的缘故。他受到了蛊惑,她的笑靥不经意的撩动了他的心扉。
他站立的角落,并不张扬,也没有让她注意到。也是,谁能想到有人会站在男厕门口偷窥一个女孩呢?或许这是光明正大的窥视,却是他的目光首次为一个女孩做了短暂饶有兴致的停留。
牵引他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光顾天下第一食府的,却是墙上的那幅画作。
洗了手后,他回到饭桌前,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面汤已凉,喝了面汤后,他不得不坐着,等着雨势稍停后再走,他没有伞,归来时,都是好天气,他忘了买伞。
他讨厌淅沥淅沥的阴霾天气,也不觉得窗外的雨有可观赏性,从雨幕里收回目光,他在饭馆四周随处瞄着,这种无聊,却似乎是眼下可做的最好打发时间的事儿。
面馆正中白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一幅写意画,画面上一条大道无穷尽地延伸着,大道前方靠右侧座落着一片萧索的村庄,走在大道中央的是一个长辩子的女孩,那女孩的背影很单薄,一瞬让他错觉得那个背影很孤独、落寞,甚至是伤感。
画面上,所有的色调都是灰暗的,灰蒙的沉重慢慢地萦绕他的心绪,让他的原本阴郁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一个端面的男孩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将面搁在他身后的一个餐桌上,抬头睇了他一眼,随口问了句,“呵,你对西施的画,感兴趣?”
“西施?”他回眸看了男孩一眼,很凑巧是上一刻,在盥洗台前洗手的那个男生。
“我们店里的新画还没有回来,老板就把她的新作《魂》先挂上去,填空缺,改天就还她。老板说,她的画挺好看的,色彩就是太暗了。”
喻江南不由地把视线投回到墙上高挂的素材画上。有人说画和文字一样,可以反映一个人的灵魂和心境,难道是对她的心情判断失误了吗?
明明是孤独和落寞的,却可以始终面带微笑吗?回到餐桌前,他把压在面碗下的纸片纳入手中,再看了一眼。
疲惫的时光,把眼泪装在心中,执著的报以微笑,最初的梦想肯定会到达。午安,先生!清秀的文字,让他的唇瓣不自觉地划起了一个幅度,清浅的,却是存在的。
出了面馆时,天气依旧阴霾,俊逸的脸部线条却是从未有过的明朗与柔和,如似春风拂过,带动了一脸的春意盎然。
结束了数月的颓废后,他开始坚持不懈地努力着,游说两个A大的校友一起加入互联网搜索事业,他利用在麻省理工大学,学习的网络技术知识,成立了三个人的工作室。
说白了,那时就是一台破旧的电脑和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再后来,他创办了魅瞳互联网络运营公司,因为在外国留学的经验和知识让魅瞳成为搜索中的老大,而他本人的身家也在不断暴涨中。
从十几平方米小屋中搬到北京城最具有影响力的标志大楼中,是那时,他从未曾想过的事儿。
而后,他经常会光顾天下第一食府,来了无数次,却从没有见过那个叫西施的女孩。连她的画也不见了。
他想,她大概是离开了吧,带着她的画作一起远走他乡。
有些想念她的笑靥,可他从未想过打听什么。她不期然地走进心中,又这样平静地离开,在他看来是最自然而然的结果。
交际应酬就这样一天天地接踵而至,不知道是寂寞还是空虚,他会时不时地回想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害怕她的面容在眼前模糊,她的笑容有朝一日被他遗忘在角落里无法拼凑,他竟动手用电脑作起了画。
只是想留住这份美好。每添上一笔时,他就会想这么一句。
不可否认,作画时,她的面容,他都有点记得不太真切。那次,在面馆里吃面时,不经意听店里的男服务员对老板说起,他刚才在城西北拐的中国银行门口,遇上了西施,她正在搬重物,干体力活赚钱,看起来好可怜。
他就这样丢下面钱,奔了出去。开车到北拐的中国银行门口时,他果真看到了手上搬着两个大纸箱子,在中国银行大厦右侧的小楼梯口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爬的女孩。
他停好车子,打开车门走出时,她已经下了楼梯,重重地喘气,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一个穿着银行制服的女工作人员上前,递给她二十元钱,“一箱一元,正好二十,你数一下。”
“谢谢,下次还要搬传票时,打我手机啊!”西施抬起头来,浅浅微笑着。
那女工作人员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发青的唇瓣,“看你的身子挺单薄的,干这么重的活,我也过意不去,我下次还是叫个男的来搬。”
她笑笑,“叫我来搬吧,我闲着也没事干,浑身又都是劲没处使。”
“那好吧。”女工作人员打理了她一下,看她的衣着挺朴素的,看样子家境也不好,挺需要钱的,就点头答应了她。
目送着女工作人员推门进了银行。她开始弯下腰,蹙着眉头,重重地锤了锤酸软的腿,长吁一口气。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心口。
他没有冒然上前,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着她。她接了个电话,又在银行门口停留了约三分钟,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上前,揽住她的肩膀,皱眉数落了她一句,“你干嘛那么拼命,放着有钱的男朋友不使唤,偏要自己受累?”
“他是他,我是我,好不好?我可不想做寄生虫。”她回报以那个女孩,一个微笑。有些疲惫,却淡然。
他站在原地,倚在车门前,抽了根烟,看着她和女伴相偕而去,没来由地有些心酸,还有些羡慕起,她的男朋友。
生命中有很多人不期然地来了,又匆匆而过。如同陌生人,或擦肩而过,或点头微头,只有一瞬间。他想留下,和捕捉的只是那一瞬间的笑靥,不经意地却深植了刻入骨髓的记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已经有种隐晦的爱意在心头萌芽,或许可以称之为暗恋。
原来他恋上一个女孩,十年有余。
“请问学长,一路走来,你觉得最痛苦和失落的是什么时候?”一个男生的提问,比较尖锐。
这个问题,让主持人陈北有些尴尬,痛是一个人心中不可触及的隐私,他生怕这个男生口无遮拦的提问,会让直播访问陷入僵局。
“喻总,这个问题,可以选择性回答。”为圆场,陈北善意地补充上一句。
“痛是追逐着每一个与她相似的背影,却在对方转身的刹那,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说话时,他的眼底有抹涩然的幽光浮动,停顿了几秒,他低低沉地对着镜头说,“顾自默,回来吧。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