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的子孙:
我们还记得吗?
我们知道吗?
中国的故乡在那儿?
中国的故乡在西北,
——我们的故乡,
文化的故乡,
在秦陇盆地,
陕西和甘肃。
在那儿,大地的门户
跟天空一般的高,
在那儿,寒冷的风
挟着黄色的尘土,
吹在高原地的山峰。
怎末,黄帝的子孙,
你们都忘记了故乡?
千年来,忍心让故乡
沦为一平千里的荒凉?
忍心让广阔的田野
自己糟踏了自己?
更忍心让万里长城
自己坏掉让敌人来张望?
我们应该回到
这荒凉的故乡,
去居住去生活。
假若你说西北是穷地方,
啊,那你一定是从东南来的。
在大自然比人类更丰富的时候,
那些靠着海洋的省份,
因为土地富而富有了,
今日却是人类一定能
战胜大自然的时代,
最富有的区域
就在大陆的深处。
我看见西北的命运,
不久它就是大工业区。
黄帝的子孙要回去,
回去文化的摇篮,
回去中国的故乡。
城头底下有城,
枕头底下有金。
千里的牧场
大队的牛羊。
手伸出来
把玉石采,
回到故乡去
和大自然挑战。
只要做两件事:
在地面上造森林,
在地底下开矿产。
打开所有的矿
采煤,铁,盐,石油……
如果我们离开兰州
向西凉一带前进,
(让山川缩小在我的诗歌里)
我们经过了金矿,
经过了产驴的原野,
产药材的山峰,
经过了煤矿区,
经过了号称“塞北江南”的田地,
经过产羔羊皮区,
经过了产马名区,
经过雪水灌溉的沃壤,
经过流川和酒泉,
经过一望无边际的荒郊,
那是产石油的区域。
石油是那么丰富的,
从陕西,到甘肃,
从新疆,到苏联,
与苏联的油田相接连,
新生代地层,古生代地层,
三层,四层,五层,层层的油。
石油是那么丰富的。
我们抗战的根据地在那儿?
在西北,在中国的故乡。
我们反攻的条件在那儿?
在西北,在中国的故乡。
我们胜利的基础在那儿?
在西北,在中国的故乡。
徘徊在殷商的废墟,
空想象秦汉的风气,
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子,
凭吊沧海桑田是感伤,
建设新的西北、崇高的欢乐。
我们要高声的唱:
“到西北去,”声入云霄地唱:
“到西北去,回故乡去。”
我们要唱,直到
黄帝的子孙,染上了
浓厚的,不能医治的
怀乡病,怀念中国的故乡。
(选自《最强音》,白虹书店一九四一年十月初版 《新诗选》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第1版)
自从与徐玉诺、徐志摩、施蛰存等人相识后,徐迟一生与诗意的命运结缘。即使他82岁时从武汉一处高楼纵身一跃的时候,他也在寂寞着、精彩着,在中国文学史上书写着一个纯净的、理性的而又狂热的人生。
徐迟生于1914年10月,原名商寿,浙江吴兴(今湖州)人。1936年夏,作为男傧相参加诗人戴望舒婚礼。9月,和诗人路易士一起协助戴望舒创办《新诗》。抗战爆发后,曾与戴望舒、叶君健合编《中国作家》(英文版),协助郭沫若编辑《中原》(月刊)。建国后,曾任《人民中国》编辑、《诗刊》副主编、《外国文学研究》主编、湖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名誉主席等职。
他是一位把自己交给时代的诗人,坚持到第一线的创作原则,在现实、科学、自然的世界,用通讯、报告文学等文体追寻大写的诗意。
抗战期间,1940年2月,他远赴广西到昆仑关抗战前线采访。
抗美援朝战争中,1950年,徐迟作为《人民中国》记者两次到朝鲜战场采访,写了《平壤被炸目击记》、《走过那被蹂躏的土地》等战地通讯。
思想解放之初,1977年10月,在《人民文学》发表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后,紧接着又于1978年1月,发表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
1992年4月,78岁的徐迟访问希腊雅典,回国后开始重新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而这之前,老人已经学会用电脑写作,正编辑长篇自传《江南小镇》和多卷本《徐迟文集》,出版游记《美国,一个秋天的旅行》。
诗人跋涉不止,他对一切新生的事物和未知的世界充满一种崇拜式的探险态度。正如,1945年8月,他在重庆《新华日报》公开发表《******颂》诗作一样,而全然不顾敌人的迫害。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翻译《瓦尔登湖》,把美国作家梭罗对自然的独语介绍到中国。
这首《中国的故乡》,是抗战诗篇中难得一见的“诗地理”之作,全诗聚焦西北宽厚的土地,却把着眼点系于“中国的故乡”,探寻华夏文化之根源、探问中国发展之路径,显示了诗人不一样的视角。作者在诗中提出了文化的故乡、生活的故乡相关概念,尤其是关于西北富饶资源的描写,“城头底下有城,/枕头底下有金”。更让人们看到了大西北蓬勃发展的可能。“新生代地层,古生代地层,/三层,四层,五层,层层的油。/石油是那么丰富的。”这样一种现代工业的气息是抗战诗篇中少见的。临近结尾,诗人发出三问:我们抗战的根据地在那儿?我们反攻的条件在那儿?我们胜利的基础在那儿?这是基于自然辩证法基础上的科学发问,显示了作者不同常人的世界观。
检录徐迟抗战诗篇,他既创作了《******颂》,又写了《人民颂》:
我颂扬人民的海洋,
用诗歌和譬喻来颂扬。
升腾的海洋——人民的世纪,
这是赢得战争与和平的时期。
在《持久坚强冷静》一诗中,作者告诫人们要有“远大的眼光”,“从重庆看到伦敦,/从扬子江看到莱茵河”,“从纽约看到莫斯科,/从南极看到北极/从苦痛的今天看到光荣的未来”。这不仅是对抗战将士的鼓励、对抗战前途的瞭望,更是心系未来,将古老中国置于世界之林。在战乱图存的年代,诗人站在荒凉的大地上眺望未来之中国、富强之中国、文明之中国,这般巨人情怀有谁能知?
徐迟注定要与报告文学结缘,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变革时代拒绝新鲜的世界。2002年,中国报告文学学会设立的学会奖——“徐迟报告文学奖”,是对这位孜孜以求者最好的回报。他所报告的两个典型,一为地质领域的李四光,另一为数学领域的陈景润,获得极大的成功。这一方面缘于科学春天的到来,另外一方面在于诗人对科学世界的热情拥抱。他穿透岩石的坚毅目光、他穿越未来的思想,以及燃烧自己的那把火焰,感染了世界。
2014年10月,在徐迟诞生100周年纪念日,谢冕撰文说:在中国作家中,徐迟是富有自然科学知识的学者型的作家。八十年代他呼唤中国的现代化,其中包括了他的科学精神和环境保护意识。他写了数学家陈景润之后,接着写植物学家蔡希陶,就是出于这种对绿色的关怀。……徐迟那时有惊人的精力,他为了采访那些科学家,再远再难都拦不住他的脚步。他把诗歌的灵感和想象力融汇于自然科学的王国中。在伟大的新的文艺复兴中,他想的不光是文艺的再生,而是以科学精神荡涤现代迷信。他想的比别人更远,更前卫。
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