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逃走,
不能离开我们的乡村:
门前的槐树有祖父的指纹,
——那是他亲手栽种的;
池边的洗衣石上有母亲的棒槌印,
水里也还有母亲的泪,
——受了公婆或妯娌们的气,
无处摆理,泪偷滴在水里;
还有,地里红薯快熟了,
根下挣起一堆土,
凸吞吞的像新媳妇的****;
场上堆着没有打的黄豆,
热腾腾的腥香向四面流。
这一切我们都不能舍弃,
怎肯忍心逃走?
我们不能逃走,
不能离开我们的家:
碓臼已舂了几辈子米,
犁雁和锄桨都被我们的
手掌磨出深深的汗窝,
棉油灯夜夜看姑嫂们纺花,
纺花声把我们的梦
缠得又密又重,
像蛛丝裹住一个槐花虫,
就是驴踢槽也惊不醒;
蟋蟀在墙根劝说织布人:
别栽嘴,再织一会就到三更!
这一切我们都不能抛丢,
怎肯忍心逃走?
还有土地——那位老乳母,
她抚育过我们几十代的祖先,
又哺养我们和儿孙;
一年四季不拾闲,
忙着张罗棉麻和粱米,
到冬天,雪盖了原野,
她还预先埋藏下麦根。
我们对她也真熟悉:
知道哪一块地有多少土坷垃,
哪一块地离家几步远,
就是黑夜没有光亮,
也能用脚试出哪一块是自己的田。
我们命定了和庄稼一样在土地里生长,
挪到别处就要枯黄。
我们不能逃走,
不能离开我们的故乡。
年来日子过得不算好,
但那都是鬼子苦害了我们的:
他不等你爬起来,就赶紧给一腿。
如今他抢到一个地方到处放火,
黑烟和火光利利拉拉几十里,
连老鸦窠也烧得不剩一个;
年轻人抓去挖战沟,背子弹,
老婆子和小妮子也被****,
一不对眼就活埋或剥皮。
为了报复这些污辱与仇恨,
我们也不能逃走,
要拿起家伙跟鬼子拼一拼!
一个人是一个铁圈,
扣在一块就是坚强的铁缆,
把那载我们的大船锁靠牢稳,
永远不叫那毁灭人类的海盗击碎。
等把鬼子赶跑了,
再细细品尝那蓝天下的
倚着锄头时的一管烟的滋味罢。
(选自《七月》第一集第二期,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出版)
浑厚的中原大地,蕴藏着无尽的诗情。苏金伞就是这片土地上长出的一棵大树,一辈子都扎根乡土,吐露清新的芳香。他以近70年的诗歌创作,把乡土中国的诗意,传播到海内外。他以诗为业,以诗自命,自言“三生修来是诗人”。
1906年2月,苏金伞出生于河南省睢县。1920年,考入开封第一师范。1934年,《现代》杂志6月号发表了苏金伞的处女作《出狱》,迅速被上海《大公报》、上海《文学》等转载。1935年,戴望舒主编的《新诗》发表了苏金伞的成名作《雪夜》,这首诗也被闻一多选入《现代诗抄》。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苏金伞的心冲出了课堂,他以自发的乡土意识,写出了农村鲜活的生命,写出了农民对土地的依恋,写出了千千万万中国人赶走强盗的决心。作者心目中的土地,是一位“老乳母”,“我们对她也真熟悉:/知道哪一块地有多少土坷垃,/哪一块地离家几步远,/就是黑夜没有光亮,/也能用脚试出哪一块是自己的田。”只有对家园爱得仔细,才会对这块土地这么熟悉。在作者绘出的农村风俗画中,碓臼、犁雁和锄桨,棉油灯和纺花声,甚至连在墙根的蟋蟀,都是家庭的一员,“都不能抛丢”。诗人就这样以“行前密密缝”的感情针脚,一行一行地把读者的牵挂,“缝”在这片土地上。多少年之后,作者说:“故乡即诗”,话语简朴,却道出世间实情。渲染到这儿,作者保家卫国的誓言油然而生:“我们命定了和庄稼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挪到别处就要枯黄。/我们不能逃走,/不能离开我们的故乡。”更妙的是,诗作结尾:“等把鬼子赶跑了,/再细细品尝那蓝天下的/倚着锄头时的一管烟的滋味罢。”三句话,勾勒出一个农村老汉的形象,扑面而来的是恢复平静的田园风光。
诗作在《七月》刊登后,西安《国风日报》副刊“十字街头”很快予以转载。从华中前线到西北重镇,这首诗在读者中广泛传播。
1939年春,诗人到河南大学教书。1946年,创作《控诉太阳——哀闻一多先生》和《头发》,引发巨大影响。
1948年6月,开封解放。苏金伞与嵇文甫、王毅斋、李俊甫等一起,来到豫西解放区,参加革命。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苏金伞调至北平工作。同年10月1日,受邀参加开国大典。其后,作者受命回郑州工作,曾任河南省文联第一届主席。
作者曾写有《胎芽》一诗,素雅、形象的比喻让人过目难忘:“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声音/是生命的第一次撞击/就像婴儿的第一颗乳牙/就像戳纸窗/企图向外探视的小手拇指”。童真如山间清溪,一路浇灌着苏金伞不老的诗心。
1997年1月,诗人辞世。著有诗集《地层厂》、《窗外》、《鹁鸪鸟》、《苏金伞诗选》、《苏金伞诗文集》等。许多诗作被翻译,传播到海外。
臧克家曾评价说:“苏金伞的诗读者很多……他的诗句看上去很素净,没有斧凿的印痕,可是味道却极醇……他的情感是颇为浓烈的。”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在《新诗三百首》序中说:“我一向认为苏金伞是早期诗人中虽无盛名却有实力的一位,却未料到他能写出像《头发》这么踏实有力、捣人胸臆的好诗,并且立刻认定,此诗虽短,撼人的强烈却不输鲁迅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