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足音
沉醉
长林的甬道那边
有穹门的光亮
孩子们坠着秋千
我走过去
葡萄熟透在无花的路上
石像永远是孤单的
汽车的红箭指过去
袅袅的遍绿的街间
多高的红树上才有梦寐
晚来的露台上没有远眺
当流浪归来
濛濛中
吹起一道
码头的长笛
(录自一九四三年北京《中国文艺》第八卷第二期,署名庄损衣)
上世纪30年代初,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的林庚,到北平民国学院兼课,碰到两个诗情横溢的学生:朱英诞和李白凤。三个钟情于古典文学的年轻人,从此诗词唱和,在日寇染指华北时期、在那片灰暗的天空下,都曾婉转歌唱,都曾如石缝间的新绿竞相绽放。然而,命运如叶,各自飘零,各有色彩。
朱英诞1913年4月生于天津,1932年从天津汇文中学考入北平民国学院。抗战期间,在北京大学任教,主讲新诗,并编选《中国现代诗二十年集(1917——1937)》。上世纪60年代,调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馆工作。一生与诗词结缘,抗战期间常以庄损衣为名,发表朦朦胧胧的新诗,至1983年12月辞世前,共创作、结集达25种之多,加上其它散篇、残稿,共计3000多篇。
曾经为朱英诞授课的废名,在《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一文中说:“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要重要些,因为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而朱英诞也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在新诗当中他等于南宋的词……”废名诗意的评价是有一份自己的影子的,正如他小心翼翼地走在鲁迅的锋利和周作人的阴柔之间一样,一批沦陷区作家如废名、林庚、朱英诞、吴兴华、丁景唐、刘荣恩等,在两难中寻找着精神上的故国。
这首《归》是倦鸟的低鸣吗?诗的第一、二段描绘的是一幅绿意沉沉的画面,“温柔的足音”是别人的,而“甬道那边”、“穹门的光亮”是自己的,诗人徜徉其间,看孩子们荡秋千,看熟透的葡萄,他心里的孤寂如路旁的石像。第三段,在偶尔有汽车驶过的绿荫中,诗人一句多情的发问“多高的红树上才有梦寐”,让我们触摸到作者的苦楚了。接下来,“晚来的露台上没有远眺”,是从苦楚到绝望的一种象征,更加渲染了诗人百般无赖的心境。最后,诗人渴望流浪,想象着人生的长河中应该有热热闹闹的码头,沉睡的岁月有催人警醒的长笛。
与同录于《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诗歌卷”中的《十五夜》、《再见与别离》、《疯女情诗》等篇目相比,《归》这首诗作的指向较为明确,意象妥帖而无肆意地游离,音韵舒缓富有节奏。全诗好比雨后空廖的花园,绿荫无语,绿意沉郁,诗人心中的小鸟只是在枝头跳跃而没有高飞。
废名说朱英诞的诗“不可解,亦不求甚解,仿佛就这样读读可以,可以引起许多憧憬似的”。废名是懂他的。牛汉为朱英诞诗集《冬叶冬花集》题词时说:“诗的新或旧,主要体现在诗的审美意境与诗人的情操之中,所谓意境与情操与现实的人生是决不可分隔的;而不是学外国诗才能写出新诗,学中国诗的传统就必定成为旧的诗。不能这么绝对地论定。废名先生于半个世纪前论述《冬叶冬花》作者朱英诞的诗时,曾提出这个观点。我以为这个观点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深入地去思考。朱英诞的许多诗直到现在并没有陈旧的感觉,诵读起来还是很新很真挚的。”此论颇为公允,可作为朱英诞诗歌欣赏的一座路标,并有望于研究者充分挖掘朱英诞诗歌宝库,从而一睹抗战诗歌多样性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