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高却没有架子,这般修养,让司徒嘉心生好感。她依从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那朱砂色的印款——略微泛旧,有些褪色,看来是有些年头,比新盖上去的浅淡许多。悉心分辨,可看出是笔画繁复的螭鼎文,遒劲匀圆,典丽俊奇。
制度规定,皇子封为亲王,授金册金印,王府设置官署。王府之印宝与天子印玺相同,均是玉箸篆书印,背款凿年款和编号。除此以外,内阁用印,玉箸文银印,直钮,方一寸七分,厚六分。将军印则用柳叶文,其中,平羌、平蛮、征西、镇朔等将军印用螭鼎文,皆银印虎钮,方三寸三分,厚九分。其余百官印都用九叠文,铜印直钮。
燕王殿下开府建制,印宝为玉箸篆书印。但他的几方私印,大部分是螭鼎文的玉印,仿造镇朔将军印而刻制。有田黄,也有寿山石,方三寸三分,厚九分。既取了“镇朔”二字的寓意,也为纪念其半生疆场、戎马倥偬的行伍生涯。
“目前为止,殿下一共刻有五方私印。”
司徒嘉的嗓音如水流淌——“第一方,姓名字号印,刻着殿下的表字。第二方,斋馆印,殿下刚到北平来就藩时,为自己的书斋命了名,以之制成印。还有两方,收藏鉴赏印,专门钤盖在书画上面,一方刻着‘珍玩’,另一方刻着‘清赏’字样。”
司徒嘉指着面前的公文纸,“这上面钤印的,是殿下的第五方私印——书简印。在殿下的名讳后面,加了‘言事’二字,”她用手指勾勒了一下印款靠左的笔画,“而书简印,顾名思义,专用于书信往来。”
司徒嘉说罢,抬头看了看郁李。
郁李听得十分专注。
司徒嘉接着道:“从这半印的形式、字体、刻样来看,非常像殿下的书信私印。但钤盖着私印的这张纸,却是内府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公文纸,自然是公文行移用,用于书信往来便有些少见。更少见的是,用公文纸写信,下面落款盖的却不是殿下的印宝,而是非正式用的私印。”
司徒嘉说到此,稍作停顿。
本应留在内府作存根的右半纸,能到郁李的手上,已是古怪至极。那么用内府的公文纸来写私信,也就不那么奇怪了。司徒嘉觉得没必要说得那么直白,于是话锋一转:
“还有一点就是,为着保密和真伪辨认,殿下的姓名字号私印和书简私印,都会刻制两种,一种是常用的整块印,另一种就是左右半印。如果用的是左右半印,这张公文纸应该没什么问题。但用的若是完整的……”
“如何?”郁李问。
司徒嘉想了一下,摇头道:“是我多心吧,用的不会是完整的。若用一块整印,就没有左右钤盖两次的必要。而这张公文纸是一分为二——按照勘合制度,纸张应是事先裁开,装订成册,有衙门领用时,再进行标注和钤印。假如用的是一方完整印章,就必是在写信、盖印之后,公文纸才被人为地裁开。”
她又点了一下纸张右上角的标注,“标明了字号、出处等,又加盖着内府关防,这样的公文纸,是不会一整张流出来的,否则等同于‘空印’,按律当斩。”
朝廷对于预印空纸、填写公文的处罚,相当严酷。洪武九年,考校钱谷策书,空印事起——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都逮捕入狱,凡数百人之多。皇上认为,这是欺罔大事,对守令署印者,处绞、斩之刑;佐贰以下,从军。也是由此,创用行移勘合之法,以矫其弊。
司徒嘉想到此,目光不由又落到那浅淡的朱砂色印款上。
燕王殿下的私印,每一款,均由能工巧匠所制,不同的玉胚,不同的字款、背款。其中姓名字号印和书简印,刻制出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方印章,其一切割成两半,就是左右半印。
但几乎一模一样,也不过是几乎。再刁钻的工匠大师,不可能把两件东西,做得完全一致,总会有细微的差别。而这差别……司徒嘉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
此刻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恰好遮挡了她的目光。
她也掩饰得很快,再抬头时,丝毫看不出异样。
“郁正卫,以我的眼力,恐怕只能看出这些大概。至于这印款的真伪——”司徒嘉有些歉意地道,“请恕我惭愧,实在不敢断言。更何况,殿下的几款私印都存放在藩邸的书房,由几位书办官连同掌管,能够给郁正卫肯定答复的,恐怕只有书办官和府丞,而非防御部的我们……”
她说着,将公文纸翻过去,又倒扣在桌案上,轻轻地移到郁李面前。
“防御部的书记,平常不也会接触到殿下的文书?”郁李四两拨千斤地道。
司徒嘉摇头:“接触殿下文书最多的,是隐者部。”
“按照你的理解,隐者部对殿下几方印款的辨认,是否有防御部这般谙熟?”
司徒嘉听出话里的夸赏之意,尤其是对她,不由谦逊地道:“郁正卫过誉了。两部的文职,都在做文书处理的事宜,一样能力,没有高低之分。”
郁李若有所思地望着桌案上的公文纸,倒扣着,依稀可看到那朱砂色的印款,透出纸背几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一下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出神。
“郁、郁正卫……”
轻轻地唤声。
郁李抬起头,面前的少女绯红着脸,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怯生生的。
“啊,是叫……崖香?是吧。”
郁李从方才与司徒嘉的谈话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少女道。
崖香点点头。
这般乖巧的模样,有些紧张,又透着讨好。与上一个坐在这里的司徒嘉差别很大。
那种防御的姿态,不同于以往司徒嘉给人的感觉,顺从,娴静,温婉。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有些强势,有些防备。当然不是体现在外在,司徒嘉的神态表情、举止言谈,无可挑剔,体现在她的措辞上。
她必然是瞧出了些东西,又懂得留余地。而她有猜疑也是正常,只是她的这种猜疑,是来自事情本身,还是因为她知道一些内情……“郁正卫……”
这是崖香第二次开口唤他,有些讷讷。
饶是她心里紧张,也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总是走神儿。
郁李的确是忽视她了,不由得抱歉一笑,“是。”
低雅的嗓音,余音隽永。只得一个字,崖香却蒙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面颊飞红。
郁李并未察觉异样,接下去道:“卢督监说,你是最新一批晋级成员。目前带你的是部内哪一个老人儿?”
“我是吴头儿亲自带的。”
崖香嗓音软软,含羞,又得意。
“进公署多长时间?”
“……三个多月。”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崖香推门出来,下一个也是候补副手,夜合。
她走出去不远,回过头来。耳房里烛火亮亮,还能看到投映在窗纸上的一抹身影。
前面的司徒嘉,进去足足有一炷香那么久。轮到她,却是例行公事的两三句话。
崖香咬了咬唇,有些懊恼,又很是不服气。可她止不住绮思浮想,兀自羞赧,时而含笑,神不守舍地一路出了公署大门。
此时此刻,司徒嘉已经回到家中。
门扉在身后关上,她像是泄尽了全身力气,靠着门坐在地上。
夜色静静的,屋内没点蜡烛,一片黑暗中司徒嘉的眼睛却格外寒凉,宛若冷月。
在防御部这么些年,她有一个看家本事:过目不忘——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她见过的东西,从不会忘记。
她见过那张公文纸。
不,更确切的说,她见过那张公文纸上面的印款。
虽然只得一个半印,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洪武二十三年的夏末,也就是六年前……司徒嘉跟着部里的督监、卢银宝,一起去北营大帐,就北平的官储仓廒改建一事,向燕王殿下做详细汇报。汇报到一半,有小校撩开帐帘,一名雕刻大师傅端着刚刻好的新印走进来。
这位匠人她也认得,篆刻、书画之技已臻化境,名噪一时。他的上一个作品,是燕王殿下的那块刻着“清赏”字样的收藏鉴赏印。这一次又为殿下刻印,距离上回封刀,已过去两载有余。
质地凝润而细腻的寿山石,颜色亮丽抢眼,小小一块,钮饰雕琢奇巧,薄意浮雕水平卓绝。
殿下爱不释手,当时桌案上摊放着几张公文纸,试印的时候,随手就盖在了其中一张白笺上——螭鼎文,遒劲匀圆,典丽俊奇。在名讳的后面,还加了“言事”二字,是书简印。
卢银宝即刻表示赞叹。殿下又拿起蒙布上的两块半印,压上朱砂印泥,在另一张白笺上,左右分别钤印。
两张纸放在一处比对,整块印的效果,和左右半印的效果一无二致——这是不知毁了多少半成品的结果。殿下赞不绝口,当即重赏了刻印的师傅。
试印用过的纸张,照例应送回藩邸,存入书房的铜匦中封存。但殿下觉得麻烦,便吩咐卢银宝直接拿去烧掉。卢银宝不敢马虎,当即找兵士借了个火盆,打算在北营原地烧毁。
司徒嘉记得,那时卢银宝去借火镰,她在耳房里看着试印纸……七月溽暑天气,耳房在西面最偏角,被大太阳直接照射着,屋内宛若蒸笼。
司徒嘉坐在圈椅上,额头汗津津,头发粘腻得贴在脖子上,一身潮汗。
这时,东墙开门连着的屋子里,有位中年校官掀帘子探头进来,看到司徒嘉就是一愣。
“司徒啊,这屋这么热,怎么不过来风凉风凉?”
司徒嘉抹了抹脸颊的汗,婉拒道:“不了,我须等卢督监回来。”
“老卢跟那边儿熟人聊上了,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你看你,脸都热红了,再闷下去不中暑才怪!快来快来!”
盛情难却,何况这屋子当真热得要命。
司徒嘉看了看耳房的构造,南面开窗,窗扇旁边就是门,门口不远有两个小校站岗,除了开在南墙的门,再无其他出口,稳妥得很。
她将两张试印纸摞在一起,用镇纸压上,又把门口的帘幔放下来,将门挡得严严实实。
帘幔的底边钉着两根木条,冬日用来挡风。因此木条又比门槛稍长,拖在地上,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司徒嘉将帘幔遮好,跟着中年校官来到隔壁。徐徐微风丝丝缕缕,司徒嘉缓缓出了口气,果然风凉。
“来来,这儿有绿豆水,快喝一碗祛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