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挑高了声线,视线宛若睥睨一切,底气十足。但她是金陵口音,又生得那么美,这般抑扬顿挫的狠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唱戏的美娇娘。壮汉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郁李也笑了,却不是觉得可笑,而是那样的架势,是足以动人心魄的!是宝珠。此刻她的腰身挺得直直,眼神也格外闪耀,恰似星辰溢满,又亮又澈,无坚不摧。
郁李只觉得,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子锐不可当的不服输的气势,嚣张得简直惹火。
“开什么玩笑?这哪儿来的疯丫头!”
“长得倒是怪好看的!”
一众人彼此起哄调笑。
领头的那个矮冬瓜,见宝珠身后人多势众,不敢掉以轻心,上前一步道:“姑娘,你是哪个山头的?”
“瑶西山寨!”
嗓音脆而清亮。
矮冬瓜一皱眉,没听过。
“姑娘既是道儿上的人,难道不认得这徽记?”
说罢,他拱起手,露出手背上的暗色图案。
宝珠扬着脸,趾高气昂地道:“什么记不记?听不懂你鬼扯什么!你们是留命,还是留财?给句痛快儿话!”
矮冬瓜眉头皱紧,不由得道:“这么说,姑娘是主事的?”
“是啊!”
“为财?”
“为财!”
矮冬瓜眼珠子转了转,一时拿不准主意。
“头儿,跟她丫的打!甭看他们人多,都是些乡野的山夫,肯定不会功夫,我这就去收拾他们!”说话的男人,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娇俏的女子,露出一丝淫邪的表情,一步三晃,这便要过去。
矮冬瓜一把拦住他。
“姑娘既然不认得这徽记,那你……认不认得他?”
矮冬瓜指了指被壮汉扛在肩上的男子。
只看到一个侧面,嘴唇被打裂了,鲜血直冒。脸上也如打翻了酱醋瓶子,青紫交错,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宝珠皱眉道:“不用在这儿拖延时间。还是你想用他抵偿?我们是拦路抢劫,又不是绑架!求财,不要命!”
郁李闭着眼,心里轻轻地笑。
真聪明。
矮冬瓜看着宝珠半晌,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傻大憨粗的山匪,一挥手。
他旁边的七八个壮汉早就跃跃欲试,见此便抖开膀子,一个个摩拳擦掌、气势凶悍地往前走。与此同时,扛着郁李的那个壮汉一步步退到。
这就要开打。
那俏丽女子和她身后的人却纹丝不动,也不做声。
这让一众壮汉更加不以为然,嘴里骂骂咧咧。待走得愈发近了,正要撸胳膊挽袖子,让他们惊胆颤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看似傻大憨粗的山匪,突然从背后拿出了弓箭。
而那娇俏的女子竟是爬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上,稳当当坐下来,晃荡着两条腿,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杀!”
樱唇吐出这个字,连眼神都变得狠厉起来。矮冬瓜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再大喊着让手下人往回撤,已经来不及,一堆堆箭矢,如同毛毛细雨,密密麻麻地射来。
悾悾悾悾悾!
弓弦被放开的声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箭也非常细,却韧,箭镞雪亮。
壮汉们见势不好,立刻四处逃窜,但他们快不过箭。山匪们却根本不用动——前、中、后一共三排人,第一排射完,第二排补上;第三排射箭的时候,第一排已经搭箭在弦。
悾悾悾,悾悾悾!
壮汉们在弓弦被拉弹的“悾悾”声中,一个个被插在地上。一箭是死不透的,因为这箭太细了,非要数箭命中,将其扎成个刺猬。
“给我一把弓。”
树上的女子往下伸出手,一个山匪取了把黄杨大弓,又递给她一个箭斛。
树上没有借力点,但宝珠用小腿攀着树干,倒垂下来,整个人宛若悬挂的一串葡萄。而她搭箭、弯弓,“嗖”的一声,箭矢射出。
正是朝着那个扛着郁李的男子而去。
对方正在拼命地往远处跑。那箭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地追上来——破空的声音虽小,却撕裂了周遭的一切。命中时,从侧面扎进了男子的太阳穴。
而他兀自在跑。又几步,才踉跄地扑向前,面朝下,鲜血迸流,眼珠外凸,死去。
郁李也跟着一并摔出去,又跌落在地上,发出闷吭,虚弱地挣扎。在他的身后,横七竖八,到处是壮汉的尸体。
“我说你得罪谁不好,非是盐帮这些亡命徒!怪不得这么兴师动众,不惜搜山填海似的抓你!”
女子的话音就响在头顶上。
郁李是倒扣的姿势,撅着腰,背上和小腹的伤扯着生疼,都裂开了,渗出血。他扭头看她,“……你、你不先把我扶起来?”
宝珠笑靥盈盈,睨着视线道:“郁校尉,你可还欠我一句话!”
郁李诧异看她,又顿时哭笑不得。
“好,好,我求饶……”
宝珠弯下腰,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扳正了半躺在地上。
“我说你到盐帮做什么去了?咱们亲军都尉府,也管衙门的事儿啊……”她扶着他,脸上满是得逞的笑容,还在为刚才他的求饶而喜不自禁。
郁李恹恹地倒在她怀里,头枕着她的胳膊,全身的重力几乎都压在她身上。
这样的姿势委实太亲密,男子却苍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动也不想动,“回答你……之前,让、让我先死一会儿……”
郁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喂,喂,郁正卫!”
甜丽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捉急。
郁李怔怔地抬起眼,从往昔的回忆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此时此刻,他还躺在芍药花丛里,而女子蹲下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脸困惑:“郁正卫,你摔傻了啊!”
是摔傻了吧。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竟有些记不清了。
对了,郁李蓦地想起来,后来等他再醒过来,便是在土匪窝里。而她摇身一变,成了瑶西山寨的第二把交椅,也是响当当的军师。这实在是让他尝了一把当肥羊的滋味。但这位女山匪,既不劫道,也没劫他的财,却三天三夜守在他的床榻边。
他退了高烧,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的后脑勺。
他望着睡得正酣的女子,心里也生起一片涟漪,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女子却猛地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道:“唔,你报私仇!”
郁李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片刻想想,哦,这丫头背地里查他了。
他是报私仇,在盐帮。郁李是江淮人,淮北的盐帮贩子害死了他全家。他蛰伏在淮北盐帮整整三年,一部分是执行大镇抚的密令,一部分就是报仇。三年之后,他捣毁了淮北所有贩卖私盐的帮派,然后遭到了淮南盐帮的大肆追杀。
原以为大仇得报,死而无憾,谁知道,遇到她。
“快拉我起来!”
郁李看着她,有些凶地道,“你不想去看上官了是不是?”
宝珠眼睛变得晶亮,却不信:“她都被关石室禁闭了,谁都不知道在哪。”
男子瞥了她一下:“这个‘谁’,可不包括我。”
这个很拽的表情,让宝珠笑不可支,她赶紧拉了他一把,“你真知道?你要带着我?真的假的?”
郁李站起来,掸了掸袍裾上的花泥:“问问问,我堂堂一等阶,还能骗你不成。不过在这之前,交代给你的事呢,都做完了?”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片叶子,只有一半。是刚才在小书房,姚公给他的。
宝珠将那半片叶子捏在手里,又随手扔掉,“早就完了!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摘花。”
“这么快?”
宝珠得意地扬眉:“我的本事,郁正卫还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谦虚。”
“本小姐有不谦虚的本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