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郎的记性是让人信得过的。万一有朝一日……”鬼白耐人寻味地道,“我是说万一。当然,我对亲军都尉府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是秦玖之流能够并论的。但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我不能不为自己留条退路。真到覆舟船沉的那一天,兄弟时运不济,还望王侍郎念在今日之恩,不吝提携……?”
安静的官道上,树叶沙沙作响,轻微的,心照不宣的。
王冒微笑道:“来日方长。你我这么有缘,将来还要做同僚也说不定。”
鬼白满意地大笑,再不多言,拖着秦玖的尸身走了。
守卫担负着王冒,一并转身过来,像是生怕鬼白突然调转头偷袭。
明媚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守卫蹒跚地走出几步后,王冒略略地扭头,眯着眼看向鬼白的背影。意味深长。
秦玖是专程来杀他的。鬼白一路悄悄尾随而来,却是专程来杀秦玖的。
鬼白当着他的面杀了秦玖,鬼白也就成了第二个秦玖。
这么大的把柄攥在别人手里,他却犹梦未醒,还当对方欠了自己天大人情。年纪轻轻,就懂得如此钻营,狡诈心狠,脚踩两条船……王冒叹笑着,目露一丝冷意。
鬼白最好有觉悟。
若自己能够活着回京城,有需要的话,他一定会再找他。
燕王藩邸,小书房。
几扇窗牖都紧闭着,外面的阳光透不进来,屋内热烘烘的。檀木透雕的大画案前,薛博仁虎着脸,背着手来回来去地走。
画案旁边有一组官帽大背椅。首座上,是一身黑袍的道衍法师、姚广孝。不动如山。
书房内仅余的第三个人,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一袭长衫,眉如墨画,沉郁安静,气质不俗。细作部的正卫、郁李。坐在双扇洞橱下方的圈椅上。
姚广孝的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薛博仁却铁青着脸,虎目圆睁,气喘咻咻,躁郁得仿佛一碰就要爆炸。
书房里的气氛十分沉闷而压抑。
郁李皱了皱眉,端起茶碗,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
“那孩子怎么样了?”
片刻,姚广孝轻声道。
“我看她是废了。把她毒傻了扔城外村镇去吧,自生自灭!”
郁李猛地呛了一下。
薛博仁狠狠地瞪过来。男子敛着眼,掸了掸指尖的茶叶末子。
姚广孝道:“你是怕我怪罪她,也不用说得这么狠。”
“卑职是真心的!”
姚广孝摆摆手,“坐下来吧,走得我头疼。”
薛博仁坐到姚广孝下垂手的一张官帽椅上,表情沉重。
“她这回犯的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打晕了负责照看她的第七卫在先,然后跑去大闹执法堂,又胆大包天地带着死囚逃狱!她以为她这么做是在救人,可她的行事也间接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恶劣后果!殿下就藩北平以来,多久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乱子,又是内城大火,又是叛匪攻城……若是让朝廷的人知道,还不以为是北元残余势力反扑了!”
大明建国之初,大将军徐达攻陷了元朝都城后,蒙古宗室的政权退居到了漠北,国号仍叫“大元”。因地处塞北,中原的人故称其为“北元”。
当时北元的政治形势是,除了元惠宗据有的漠南漠北以外,关中还有元朝大将王宝宝驻守的甘肃,元末代丞相纳哈出拥兵二十余万众据守的辽东,元朝梁王拥十万之众直接管辖之下的云南。
元昭宗宣光二年,冯胜大败元军,收取甘肃。宣光八年,元昭宗去世,继位的北元后主,改元为“天元”,继续和明军对抗,屡次侵犯大明的边境。洪武十四年,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沐英为副将军,往征云南,后在曲靖击败司徒平章达里麻所将领十余万。梁王见大势已去,带着妻儿投滇池自杀,云南收复。洪武二十年,冯胜为大将军,并傅友德、蓝玉等率兵二十万出征东北,又平定了辽东。
大明多次对北元用兵,一打再打,北元节节败退,却是越挫越勇,稍有机会喘息,便会旋而复叛。直到洪武二十一年,蓝玉率师十五万北进,北元后主带着太子、知院、丞相等数十人逃往和林方向,行直土剌河一带,被叛臣也速迭儿所缢杀。也速迭儿自立为汗,去国号,而遂称“鞑靼”。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元内部战乱频仍,几大贵族陷入连绵不断的内讧之中,无暇顾及外部。中间有几次短暂统一,始终未能对大明构成倾覆式的威胁,一度形成了南北朝对峙的局面。
但蒙古贵族留恋故元,一直图谋恢复其原来的疆域,巴望着重振势力入主中土——燕王被派至北平就藩,正是为着辽东重镇攻防的两手考虑。另外,由于元地连年****,家园成为废墟,农田弃而不耕,与中原的互市又几乎断绝,百姓衣裳坏弊,肌体不掩,生活极其艰苦。灾害之年,迫于生计,抢掠烧杀等祸乱频频,于是双方在边境之地拉锯式的冲突时有发生。
“原本就是互相仇视、敌视的紧绷局面,稍有不慎,就要擦枪走火。这回闹这么一出,朝廷的人知道了,不久后定要添油加醋地传至圣听。二月殿下才刚奉旨到大宁巡边,眼下北平又出乱子。弄得不好,龙心大怒,以此诏敕北元,或是命令殿下会同宁王出兵打压——元人本就携恨,又逢大旱,穷途末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疯狂地展开报复也说不定。”
薛博仁说到此,表情更加沉重,“残元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怕就怕一旦辽东这边稍有动荡,其他边患又闻风而至。尤其是西面,对中原早有觊觎之心,谁知会不会借题发挥,撺掇北元的势力,几处乱跳,大肆扰边。到那时,北面,西面,滋扰成灾,那些一直不服教化的南蛮再跟着浑水摸鱼,整个局势就会乱了套,一发不可收拾!”
薛博仁说完这些,自己也不禁浑身冷汗。
事态倘若严重至此,上官翘简直要成了一个千古罪人!
薛博仁愈发痛心,又自责得很,颓然地垂首道:“姚公,推本溯源,此实非上官一人之责,卑职却万死难辞其咎。卑职辜负了姚公的信任,也有负殿下的深恩,愿以死谢罪,乞担全责。”
一向狷介慎独,薛博仁是认真的。
郁李闻言一惊,连忙站起身:“姚公容禀。整件事错综复杂,属下等未曾尽职,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姚广孝转动着佛珠,徐徐地道:“你们都说错在自身。我倒是觉得,这根结还是在我身上。这些年疏于管理,用人章法全无,一点小疾逐渐养成大患,我却查而不闻,终酿致今日之祸。我自当去殿下跟前请辞。”
薛博仁和郁李二人均是一震。
“卑职绝无此意!”
“属下绝无此意!”
姚广孝不说话。
薛博仁更加愧疚:“……卑职只是不愿推卸己责。”
“你自要承担责任,”姚广孝道,“但接下来的善后和补救呢,谁又应该承担?”
“这……”
薛博仁面红耳赤,更加无地自容,“是、是卑职分内。”
姚广孝道:“这便是了。若一发生事端,各个抢着受过,统统引咎辞职,后面的烂摊子由谁去管?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也还有另一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亲军都尉府遭逢前所未有的考验,最需要的不是义气,而是勇气——勇于承担后果,但是更勇于从疏漏错谬之中惩前毖后,勇于为大局咬牙坚守。”
这一番话犹如刚打上来的井水,清凌透亮直指人心。郁李不胜感慨。
薛博仁听得耳热,心里又悔又恨,低下头:“卑职惭愧。”
“你是惯于替下面担祸事。”
姚广孝道,“但这一次的祸,倒是让郁正卫说中了,根牙盘错,情由复杂。莫说是你大镇抚,便由我这个总指挥使出面,或是咱们殿下亲自出面,恐怕都担不下来。”
如此深重的口吻,让薛博仁听得心惊,他仓惶地抬起头来,却见黑袍僧人目光波澜不兴,坐如苍松。手中佛珠一颗一颗地拨过去,似老神在在,又似高深莫测,让人参详不透。而他既不欲多说,旁人亦不敢多问。
薛博仁心里不是滋味,愈发悔疚难当了。
“好了,先不说这个。”
姚广孝道。
“之前关于西边儿的那份边报,你们查证了没有?”
洞橱旁边的男子正拿起碗盖,撇茶末,闻言放下茶碗道:“姚公指的是今年年关时候,帖木儿汗扣押各国使节一事?”
姚广孝颔首。
郁李道:“属下也正要向姚公和大镇抚禀告。数日前,已通过安插在西面的‘细作’证实,帖木儿汗借由此次扣押各国使节的做法,用以表明正式对外宣战。据悉,下一个目标十有八九在南方,首要铲除铁利城,征伐身毒。”
大明边患,除北面残元势力这块顽疾,其首要心腹大患,又当属西面的突厥人——一代枭雄,也是极赋传奇色彩的人物,原西察合台汗国的驸马,帖木儿。他曾起义反抗蒙古贵族的统治,又以联姻为手段巩固政权,而后,他扶植忽辛为西察合台的可汗,几年之后又杀死忽辛,自己建立了帖木儿帝国,雄踞在大明的西面。
听了郁李所言,薛博仁不禁道:“也就是说,帖木儿这次将刀锋指向了大明的西南边境。”
郁李点头。
“何时发兵?”姚广孝问。
“据密报上写,预计在两年之内。”
薛博仁道:“这么快。”
郁李道:“是啊,距离征服札剌亦儿,也不过三载的时间。”
姚广孝看向薛博仁:“大镇抚的看法。”
薛博仁思忖了少顷,道:“以卑职愚见,帖木儿如此迫切的扩张,不外乎是想倾举国的兵力,征服周边诸国中相对强盛的身毒——攻克了最强的,其余弱小的便手到擒来,谁不想被屠城,谁就要乖乖地臣服。到时帖木儿雄踞大明疆域的最西面,被收服的包括身毒在内的一干国家,成为帖木儿的傀儡和练兵场,又在整个西南方向虎视眈眈。身毒再为帖木儿提供足够的军需粮草,配合帖木儿大军,长驱直入,大明的西南之地也即成帖木儿的囊中之物。”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然而身毒并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帖木儿咽不下去,胀破肚皮,又不知要耗费几年之功。再加上十数年来,穷兵黩武,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万一又被身毒拖得兵困马乏,再想重整旗鼓,掉过头来鲸吞大明的西南,哪是那么容易的。
姚广孝道:“帖木儿的胃口大得很,怕只怕,身毒不过是他领土扩张中的又一道开胃菜,真正垂涎的,还是中原这块肥肉。”
他想吞掉的也不止是大明的西南边陲,应是准备来个一股脑生吞活剥。
“他敢!”
“不怕撑死他。”
两人均有些不以为然。
姚广孝笑了,“你们莫不是忘了,自帖木儿汗自立于巴里黑,数十年间,先是以各汗国为攻击目标,之后将战祸外引,出兵攻打货勒自弥,又攻伊儿汗,降其属国,又略取西尔番及机兰乌奄等地。再大举攻伐金斡耳朵汗……他连年征战,连征连胜,迄今为止从未有过败绩,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而他又一向自称是蒙古人,一面借此拉拢着北元,一面师法成吉思汗,对于不投降者,破城之后大肆屠城。这般铁腕,使得所到之处竞相望风披靡,不战自降。接下来陆续攻城略地,对大明疆域渐成包围之势,便是迟早的事。”
可大明毕竟不是其他小国,帖木儿汗深谙兵法韬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兴兵。朝廷一直以来的政策也是以安抚防御为主,攻战冲突为辅,维持表面的和气,就是为了两相制衡。上兵伐谋,一则等待帖木儿自我消耗;二则防止北面蠢蠢欲动的残元势力,与西面沆瀣一气,趁火打劫。
但那帖木儿表面上臣服,实则言不由衷,包藏祸心。才刚上表恭惟大明皇帝,仁德洪布,恩养庶类,惹得皇上圣心大悦,派遣给事中傅安等人送书币以示恩赐,后脚就下令扣押了大明的使臣,岁贡从那时起也断绝了。又在今年的年关,将周边诸国的使节包括大明使节、土耳基使节、身毒使节……尽数扣押,用以表示对外宣战。
“他敢扣留明朝的使节,不恰恰证明了大明也在他的侵略计划之内?先攻打身毒,或许是出于战略考虑。身毒之后,无论又轮到哪一个,帖木儿与大明军队的碰撞,都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那帖木儿汗日渐骄横志满,大有睥睨天下之意,目标范围里哪一处稍有风吹草动,被他嗅到了契机,不是没有调整战略部署,转战他处的可能。”
姚广孝说到此,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历朝历代的事例又证明,最终祸水的东引,导致大规模战祸点燃,有时候,只是因为一点火星。”
薛博仁和郁李都是聪明人,闻听这话,两人很快反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