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长街上,一道身影步履匆匆。
凄清的月牙孤零零挂在天幕。乌云厚厚,不时地飘过来,像一张巨大的黑毯覆盖了整个街道,忽明忽暗,使得本就坑洼的路面愈加难走。
在后面悄悄跟着的两个人目不能视物,踉踉跄跄,不敢跟得太紧,唯恐被对方察觉。
却见那人顺着街北角一拐,就进了一条巷子。
“别跟了。”
“老秦,总算到了立功的时候,万万不能错过!”
“刚刚他进的那条巷子,是死巷。”
同伴诧异地转身:“你怎么知道?”
秦玖没说话。
那巷子他从前和同僚一块走过,就在轩泽酒坊的旁边,当初他们以为那是回卫所的近路,走到尽头才发现,根本是不通的。
“咱们回吧,”秦玖碾了碾鞋底沾上的泥,“知道他落脚的点儿就好办了。既是个死巷子,里面统共住不了几户人家,明儿一早让兄弟们过来挨个抄检。”
同伴急道:“为什么不现在抓他,平白将到手的功劳分给别人!”
“接连跟了个把月才找到地方,却还是没能看到他的脸,可见对方之狡猾。不能大意。”
“等下进去打个照面,还怕不知道他是谁?”同伴不服气道。
秦玖道:“小白,你到底年轻。不清楚状况就冒冒失失往里闯,万一到时候只看到人却什么也没搜着,无凭无据的,人家大可不承认,或者说自己是来跟什么良家妇人私会偷腥,一样拿他没办法。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顺藤摸瓜。”
被反驳的年轻人很不甘心,却见秦玖就这么走了,不得不跟了上去。
说是抄检,来的不过三四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平民打扮,和和气气。
动作却雷厉风行。
趁着蒙蒙亮的天光,敲开了门,二话不说就将人推进屋,堵上嘴,五花大绑。
一巷七户,家家如此。想反抗都来不及。
有早起的人家听到响动,扒着门缝往外看,就见一个个被捆着双手、黑罩蒙头的人,押送到巷子口,装车拉走了。
秦玖的目的很简单,既然没看到对方的脸,抓到他的拆家也是一样的。
哪怕严刑拷打问不出什么来,等到那人下一次再出来活动,只要他去那个巷子里,无论走进谁家的门,都会被埋伏在里面的人立刻擒下。挖出他的身份,是迟早的事。
监视与部署跟着一起动了起来。众人都有预感,这次一定是条大鱼!防御部上上下下因此各个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就等着时机一到执行这宗捕鱼行动。
唯有鬼白一个人没精打采。
忙活恁多个月身心劳瘁,哗的一下任务被分摊开了,落在他肩上的担子轻下来,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于是轮上休沐也没回家,他白日就坐在卫所的台阶上,咬着一根芦苇,百无聊赖地晒太阳。晚上就拉着同僚一起出去喝酒,醉生梦死,浑浑噩噩。
这日,他照旧在卫所的台阶上晒太阳,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从眼前走过。
“贺七!”
鬼白扔掉芦苇,站起来叫道。
“小白,”贺七笑了,“许久不见,瞧你真够悠闲的。”
鬼白伸了个懒腰:“你不在嘉定城待着,跑回北平来做什么。”
“刚向大镇抚述完职,这不,到卫所里报个到,就又要走了。”
鬼白一笑:“不对吧,我怎么听说这阵子你是北平、嘉定两地跑,来来回回勤着呢。什么了不得的事用驿传还不行,非要你亲自出马?莫不是贵州道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哪儿啊,我就一劳碌命,不像你年轻有为,秀出班行,有本事留在藩镇大本营里坐镇。”贺七笑嘻嘻的插科打诨。
鬼白摸了摸下巴,贺七这话很让他受用。
“对了,刚刚兄弟们还提起你呢,说你前一段跟老秦昼伏夜出,带回来一个大任务。保密级别还挺高的。这下你可要立大功了吧?”贺七羡慕道。
“是啊,大功。”
鬼白哼笑了下,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
两人又闲话多时,鬼白见从贺七嘴里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不由意味索然,两人就此道别。
贺七随后在卫所里点了卯,又见了几个同僚,便揣着公文离开了。
但他并没急急启程回嘉定,而是跑到城西最热闹的街市上转了一圈,吃完茶汤、饼子,一路顺着笔直长街溜达到了北巷外的明德坊。在明德坊买了点东西,他在后面的通衢七拐八拐,就打从一条小甬道进了燕王藩邸的偏门。
顾烟雨已经等得不耐烦。
“时间不多,咱们长话短说啊。”
贺七左顾右盼,做贼一样道。
顾烟雨看着他:“你可知我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贺七一张脸红红:“……说得好像咱俩私会似的。”
“本来就是私会啊。”顾烟雨道,“……难不成你还告诉了其他人?”
这一嗓子有些凌厉,贺七吓得缩了缩脖子:“没,没。”
顾烟雨松了口气,又威胁道:“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你看看,‘死士’和‘清理者’私下里接触真的有悖上面的一贯原则,为了你,我也总得小心才是,否则惊动了别人,横生枝节反而不美。再说,我这可是刚禀告完大镇抚,就第一时间跑来找你了!”
贺七说罢,又小声嘟囔道,“然后你还嫌人家慢。”
“……”
这副扭捏的小媳妇样儿被一个七尺大汉做出来,尤其还是破锣嗓子。顾烟雨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是没有私下里接触,你们嘉定城这些死士、细作的,能有立这么大功的机会?得便宜卖乖啊。”顾烟雨狠狠瞪他一眼。
贺七赶紧噤声。
“你们那边到底什么情况?”顾烟雨问。
贺七让顾烟雨附耳上来,顾烟雨将他拉到了天井里,三面围屋,密密匝匝,便于窃窃私语。
“可以说了。”
“抓到的那名死士已经招了——”
贺七尽量压低声音,“不出咱们所料。果真是一早被赵世荇收买的,表面上是给亲军都尉府做事,实际上一直在给藏匿在北平城里的奸细递送消息。不仅如此,每次传递消息用的什么标记、什么字号,都供认不讳。”
“春三少好本事。”顾烟雨赞叹。
“甭管什么人落在他手里,从来没有不就范的!”贺七与有荣焉。
“只是光知道标记、字号,还是不能破译那些内容,得拿到参照码本才行。”
贺七道:“哪那么容易。那名死士不过是个传信儿的,只跟最上面的赵世荇接触,至于这消息最终要递送给谁,往下还有没有拆家,一概不知。”
顾烟雨“嗯”了声:“等揪出那个内奸,就都清楚了。”
“你可别轻举妄动,就当一切不知情。”
“怎么,大镇抚另有安排?”
贺七点点头。
“什么安排?”
贺七耸耸肩,做了一个封嘴的动作。
顾烟雨有些失望道:“原以为这次必得头功呢。”
“不是我说,瞧你们这些留守的,一天到晚把立功挂在嘴上。”
“你不在中枢,哪里知道我们的苦。部里面年年招募大批新人,各个力争上游,行情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顾烟雨鼓着脸道。
“依我看,最不用担心的是你才对吧。‘清理者’一向地位卓绝,几乎跟殿下身边的隐者部平起平坐,尤其这王府藩邸,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并非人人都有小顾你这等优待。”贺七酸溜溜地道。
顾烟雨没说话。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风光不过是表面的。亲军都尉府论资排辈,能者居之,“清理者”就更是。若非她的前一任被指派到外面执行什么重要任务,这安置在藩邸里的资格,压根儿也轮不到她。不要被新人挤掉才好。
贺七见她的神色变幻,不禁道:“你别怪我多一句嘴。这种时候,千万记清楚立场,别做出什么节外生枝、不必要的动作。”
顾烟雨睨他一眼。
“胡扯,我怎会忤逆大镇抚!”
“……也是,你这么乖。”
顾烟雨瞥一眼:“你说什么?”
“说你乖巧可爱啊!”贺七嘿嘿地道。
“还有件事。三少让我给你传句话,过一阵子,小丫头就要过来了,听上面的意思大抵是要交给你来带,你有个准备。”
顾烟雨奇道:“那孩子什么来历,招募选拔不是还没开始吗,名分这么早就定了?”
贺七耸耸肩。
“该不会是上面哪一位的私生子吧……”顾烟雨异想天开地道。
就算是,也该是私生女啊。
贺七默默地为顾烟雨给小丫头改了性别而捉急。
“对了,关于内奸的事儿我还得说,暂时放一放吧,短期内不会再有任何情况,我也不会再出现。你沉住气才是。”贺七补充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还不乐意见你呢!”
顾烟雨不耐烦地摆手道。
“那小的告退?”
顾烟雨“嗯”了一声,刚想说一句“退回嘉定去吧”,贺七已经笑嘻嘻地一扬手,转身离开。
顾烟雨和贺七口中的所谓“奸细”,其实尚未经过查核确认。但是,打从春三彤和花姆妈怀疑贵州道上有“死士”被策反、叛变开始,关于内奸的身份,每个人心中几乎都有了结论。然而这件事经由贺七禀告给薛博仁,得到的反馈却是让嘉定城的一干人等守口如瓶。
贺七不明白里面的缘故,不便向顾烟雨多说什么。因为薛博仁还不知道顾烟雨在中间起的作用,贺七也没有机会说。
贺七只是隐隐猜测,或许上面早就有了怀疑对象,而且,很可能跟春三彤怀疑的是同一人。但这个人又很特殊,或者有什么讳莫如深的用处,牵扯干系甚大,是以明知道内部有这样一个奸细存在,嘉定那边也需要三缄其口,来配合北平城的按兵不动。
初春的北平城,桃花纷飞。
这是四季分明的北方最短暂也最美的时节,柳絮漫天,桃花如雪。一个女子挽着提盒走进署内,她的裙衫也沾了桃花,裙摆曳动,细细的芬芳。
桌案前的男子正埋头书写。
“天底下只得你一个劳苦人,何时看你,何时就在忙公事。”
男子抬起头,一抹倩影俏生生地站在门口,面罩轻纱,只得一双美眸露在外面,眼睛含着笑。
“来给我送药?”
“不然呢。”女子将提盒放在案子上,掀开盖子,一股热腾腾的苦味。
男子皱起脸,“又是这方子。”
却见女子又打盒里取出一小碟糖渍莲子。
“知你是杭人[杭州先后曾作为五代吴越国和南宋都城,一度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城市繁荣,人口来自四面八方。以后,历代战乱变迁,人口流动频繁。相传,杭人只留下18家才是真正的杭州人,即俗所谓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共计为四姓十八家。张三、李四详见《明月如霜》中出场人物。],喜欢吃这些甜腻得倒牙的小食,”她将碟子往前一推,“庖人特地弄的,喝了药就给你吃。”
男子看着她,目光温和,眼底却有一股执拗的劲儿。
女子抿抿嘴,还是抬手摘掉了面纱。
一张苍白丽颜,轮廓宛若雕琢,美则美矣,左脸颊却有两道交叉的凹凸疤痕。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现在可以喝药了吧。”
男子将那面纱拿起,叠起来,一本正经地揣进怀里:“你确定这次庖人没错把盐当成了糖,上回的盐渍槐花****还留着呢。”
上官翘面颊染了一抹红晕,“那你扔了便是。”
男子闻言,伸手从小碟里捏出一颗莲子,丢进嘴里,然后又捏了一颗,又一颗。
上官翘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
男子看着她,眼神里带了几分无辜:“扔进嘴里,算不算?”
这般少年人的顽皮,自打他升任为死士部的正卫之后,却是不多见了。
上官翘忍不住弯起唇角。她看着这样的他,一时间,儿时记忆中的青涩模样,竟奇异的与眼前成熟的男子面容,重叠在了一起——初次遇到王冒的时候,上官翘不过十一岁。
也是这样的初春。
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一贯残酷激烈,死士部更是如此,因为候选人众多。多也杂,年岁不一,出身三六九等,有像王冒那样的富家子,也有像上官翘这样的小乞儿。
上官翘是个孤女,自小流落街头,与乞丐流浪汉为伍,摸爬滚打,孤苦伶仃,挣扎求生。漂泊的年头久了,从被人欺负,到欺负别人,最后更是磨练出一手看家绝技:偷。
那一日,她偷到了姚广孝头上。
原以为一个和尚随身也就带点干粮,硬邦邦的,说不定是好几日前剩下的。跑回破庙仔细一掂量,便觉得不对。她打开小囊袋看,里面竟是几块白花花的银饼子。
流浪的孩子最有见识,上官翘认出这是官银。
不能直接花,她也没去当铺销赃,而是将这袋银饼子交给了地头蛇。地头蛇一早看单起炉灶的她不顺眼,见到银饼子,眉开眼笑,立刻就要跟她结拜。
上官翘窃喜,有了便宜靠山。
翌日上官翘高高兴兴地进了关公庙,没等见到地头蛇,一队身着公服的人就冲了出来。
上官翘挨了一顿好打,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躺在牢里面等死。
她在心里诅咒地头蛇,也诅咒被她偷过的大和尚。
不知不觉眼泪就淌了下来。
一股饭菜的香气忽然飘进来。小乞儿死而复生一般,撑起身子,使劲吸着鼻子,却见来给她送饭的正是那个大和尚!
“饿了吧。”
黑袍大和尚笑眯眯的。
上官翘警惕地看着他,肚子咕咕作响。
“跟你做个买卖?”大和尚把食盒放在她面前的地上,“一餐饭,你跟我走。”
小乞儿盯着那食盒,狠狠咽着唾沫。
“你想把我卖到勾栏院去?”
大和尚哈哈大笑,合起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时候小乞儿已经扑向那食盒,用脏兮兮的小手抓起饭菜,狼吞虎咽,同时也咽下因饿急了而偷偷落下的眼泪。
上官翘就这么被姚广孝领回了王府藩邸。
那时候她才明白,姚广孝说的这一餐饭,指的是亲军都尉府的一个位置。
这个黑袍大和尚给了她打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头,有饱饭吃、有新衣穿,有温暖的炉火。然而想走进这扇门很难,想得到这个位置的人有很多。每个人都虎视眈眈。
小乞儿的身子骨弱,全身没有几两肉,敌不过比她高、比她壮的大孩子。但她从小就从狗嘴里抢吃食,后来也敢跟大人争,大乞丐轮着拳头打她,她一手捂着头,一手护着怀里的半个脏馒头。遇上不好的年景,饿坏了,一有机会她也会哄骗或是威吓比她小的孩子,让对方把口粮让出来给她。
渐渐的,其他的乞儿都怕她,怕她眼睛里狼一样的目光。
上官翘发了狠地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