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杀了她?”换成是他,刚才那一下扎的就不是颈窝,而是那贱人的太阳穴。
“我哪有权限杀她。”
“可她是内奸!”
她是内奸?
沈明珠摇了摇头。
她不在乎她是不是内奸,更不在乎谁是内奸。她只在乎,是她亲手害了雨姐姐。
但她不会现在动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此时你不杀她,一旦这贱人清醒过来,死的就是你跟我!”
赵如意说罢,扶着墙壁,挣扎着要站起来。但他努力好几次,最后虚弱得无法动弹,不得不半躺半坐,瘫了一般,脸色灰败。
“我头昏脑胀,眼前发花,真不知那贱人使的什么毒……!”
光是莨菪子不会有这么强的药效,应该还加了云实、防葵、赤商陆……中毒者会浑身脱力,意识涣散,产生幻觉甚至心智癫狂。
沈明珠不打算跟赵如意说。赵如意也未必不清楚。
“你真不杀她?”
沈明珠摇头。
赵如意愤恨难平,不甘心地扼腕,小姑娘,就是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忽听裂帛的声响。
赵如意睁开眼皮,看见沈明珠用司徒嘉的匕首将仅剩的一截布条割断成一小块、一小块。
“你这是……?”
“我要下去。”
“下去?——你要去找他们?”所以准备大量碎布,作标记用?
赵如意感到荒谬而不可置信。
沈明珠没说话。
赵如意叹气:“你心意虽好,但下面犹如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殊不知他们掉下去是摔成肉泥、肝脑涂地,还是断胳膊断腿……这里又没有药救治,受了重伤,早晚熬不过一死……到时候,你体力透支,即便不像他们一样失足堕崖,也要活活饿死……”
再没有人出面,几日之后,每个人都将活活饿死。
早知道到底下来会是这个局面,当初不如在那屋子里憋着,好歹人人完好无损。赵如意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些悔不当初,想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亲军都尉府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阴沟里翻船,竟要一一陨落于此。
“别白费力气了,你休息休息,顺着竖廊回去吧……到了上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赵如意幽幽叹道。
沈明珠将所有布块分割好,揣进怀里:“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们。”
赵如意费劲地睁大眼皮,药力开始发作了。
他抵抗着汹汹而来的眩晕,模糊的视线之中,身量方及大人肩膀的小姑娘,正趴在洞窟边缘,一点一点顺着木梯往下攀爬。
“这是……何苦……”
赵如意终于陷入昏迷。
“铛——”
“铛——”
“铛——”
巨大的地下洞巢中流动着火焰的光晕,恍惚间,似有一阵飘飘渺渺的撞钟声,在星罗棋布的洞窟中悠然回荡。一声一声,仔细听,又宛若不绝于耳的古老梵呗,忽隐忽现,荡气回肠。
那是风的回响,又夹杂着很多声音:戴铁兜牟,周币缀长檐,三人为伍,赵氏百年基业在数万铁蹄下轰然倒塌;三万劳工的铁锤敲击,垒木夯土,高耸城垣拔地而起;殿门开启的沉重闷响,一众宫人们鱼贯而出;雨滴落在积水潭,溅起水花点点。钟楼上的报时鼓被敲响了,洪亮声音一传百里;白塔寺,在晨曦的第一缕曙光中醒来。
歌台酒馆和各种商市聚集在此,米市、面市、帽市、缎子市、皮帽市、金银珠宝市、鹅鸭市等一应俱全。稍北的钟楼大街、千步廊街更热闹。城西是骆驼市、羊市、牛市、马市、驴骡市的牲口买卖。凤池坊、玉铉坊、金城坊、金台坊、明照坊、迁善坊、进贤坊……五十坊规范齐整、经纬分明。西斜街外,望湖亭前,率多舞榭歌台、秦楼楚馆,皆达官显贵游赏之地。彼时海运大开,河运畅通,川陕豪商,吴楚大贾,飞帆一苇,径抵辇下。
那是元大都。
元至元八年,也就是南宋咸淳七年,成吉思汗建大蒙古国,随后灭金、灭西夏;元至元十六年,元世祖忽必烈,灭宋;及至元武宗时期,大元创建了一个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的强盛帝国。九十多年统治,攻城略地,列土封疆,囊括了数十个国家、数代人的庞大宝藏。繁荣、富庶、强悍,汉唐极盛之时亦不能及。
至先帝领军攻占应天,改国号为“大明”,建元称帝。随后,明军北伐,攻陷齐华门,占领元大都,改名为“北平”,元的统治宣告结束,政权退居漠北而称“北元”——朝代更迭,元人曾经的雄图霸业转眼成空。昔日的元大都,而今的北平城,除了北面城垣还在,恢弘雄伟的元宫殿早被焚毁殆尽,帝王大梦破碎,只剩下掩埋在一片皑皑白雪下的断壁残垣。
如果不是这次亲军都尉府关于“内奸”的调查,众人不会被关在这里,也就不会发现这一处无比庞大的地下宝藏。随着那些尘封经年的往事再一次被唤醒,卢银宝说,这里是元人的秘密藏宝之地,传说中的“百川之巢”。
巨大的财宝迷了所有人的眼睛,没人去分辨卢银宝话中的玄虚。司徒嘉更是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致使卢银宝、上官翘和顾烟雨三人跌落深渊,生死未卜。沈明珠顺着三人掉下去的方向寻找,在星罗棋布的洞窟底层,发现其中多处堆积着氀、毷、貂、豽等珍贵皮毛的窟穴;窟穴深处,甚至还有珠、瑁、香、犀之类专供元朝皇室享用的奇珍贡品。元帝国曾经无可匹敌的辉煌与尊贵,在这里,残留成了一隅剪影。
果真是元人的藏宝地?
又往下攀爬了七八丈的深度,沈明珠在其中一座洞窟停下,她抓附着洞窟边缘,小绣鞋踩着木梯往上一跃。她太累了,体力耗尽,饥饿感十足,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在窟内站定,脚下是散落的闪闪珠玉,眼前则是堆积得小丘一样高的金山。所有积储珍宝的洞窟,几乎都是这般模样。
欲明欲灭的灯火,将偌大窟穴照得一览无余。
泼天的富贵触手可及,抵住诱惑者,世间能有几人?难怪连上官正卫那样冷情高傲的女子都失了分寸。沈明珠坐在地上,望着满目财宝,心头一片凄然和迷茫。元人的藏宝地又如何,金山、银山,是能吃,还是能喝?或者说因为宝藏死去,会使人忘却痛苦、甘之如饴?
她宁愿用眼前一切换回那三个人的平安。
她更宁愿从未来到这里。
或者,这满窟满室的金珠银珠,变成一粒粒粟米、香喷喷的馒头,刚熬好的鸡汤也好啊……让她吃饱了,攒足体力,就算掘地三尺,就算穷尽碧落黄泉,就算只剩下了碎片、残肢,她也找到他们。
沈明珠吞咽了一下,饥饿的感觉愈发凶了。
微微的风声过耳,那似有似无的梵呗钟音又隔远飘了来。
明明灭灭的流光倾泻在金银堆积如山的小丘上,恍惚间,她的眼前仿若有一座堂皇富贵的大宅矗立,门楣黑漆,两侧髹饰楹柱,二尺台基。侧砌的大理石踏道,七横七纵的门钉,门前石狮子口含一颗硕大的滚凿绣珠。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
——有无数的金饼子、银饼子撒将出来,眨眼工夫,就铺了满满一地。
如同做梦一般,沈明珠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过去弯腰从那堆中间拣出一颗银饼子。只是无数银饼子之一。圆扁扁,沉甸甸,银饼子背面还刻着字。
她的手指触摸到那字刻,一种骨血连心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她将银饼子翻过来,灿灿的光点在眼前一闪,似照亮了心底某些隐秘的角落。她开始看清楚——沈。
她想起来了。
如此富贵,她并非没见过……也是在这一刻,宛若走马灯一般,无数的人、事在她的眼前倏尔飞快地闪过,太多景象,缭乱,如梦如幻,又仿佛是在照镜子。
那镜子里,出现了她自己的影子,然后,依次出现了顾烟雨、上官翘、赵如意、卢银宝、司徒嘉……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
沈明珠怔怔地看着,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前世今生。
原来一切往事,都开始于洪武二十一年的那个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