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乘波音797赶到北京,立即在机场租了一架小蜻蜓自动驾驶直升机飞到劲松小区。他已经近两年没回家,01基地的工作是超强度的,两年下来,他身上那根弦几乎崩断了。伊凡诺夫将军特批了两天假期,让他乘出差之机与家人团聚一次。
他确实累了。虽然在01基地同事们看来,他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严厉精细,近乎不通人情,有着钢铁般的神经。但即使钢铁也会疲劳断裂的。也许是假期让他放松了心境,刚才在直升飞机的15分钟航程中,他还抽空打了个盹,甚至作了一个短梦。他梦见妻子在家里向他招手,小豹头也从窗户里探出脑袋笑嘻嘻地看他。忽然远处的云层里突现一个七彩的光洞,一道光剑从光洞中射出,转化为巨大的磁吸力……然后是直升机电脑驾驶员的声音:“先生,到你家了,再见。”
他伸出食指,打开了公寓门上的指纹锁。宽敞的屋内没有一个人,他想起现在正是暑假,妻子一定领小豹头出去游玩了。小豹头今年12岁,长成什么模样了?墙上一副照片看来是近照,小豹头两眼圆溜溜地依在妈妈的身边,妻子的面容仍如刚结婚时一样娇艳。
他的小腹处升起一股热流,甩掉衣服走进浴室。他想洗掉旅途的疲劳,好好和妻子亲热一番。只有两天假期,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他刚进浴室,莫如慧就回来了,小豹头落在后边。她一眼就看见沙发上有丈夫的衣裤,听见浴室内有哗哗的水声,立时感到心跳加快了。“剑,你回来了?”她喜悦地问。在哗哗的水声中,丈夫没听见。她忙从衣橱里挑出干净衣服,把脏衣裤口袋里的杂物掏出来。水声停了,丈夫披着雪白的浴巾出来,她立时扑进丈夫的怀抱,尽情热吻着,身上有一种欲望勃勃跳动……大门开了,小豹头的脑袋探进来,嘻皮笑脸地说:
“爸,妈,我什么也没看见!”
李剑笑着把他拉过来,也拥入怀中。
新浴过后,丈夫更显得英气逼人。浑身洋溢着喜悦,两道剑眉,高鼻梁,眼睛炯炯有神。他身材颀长,在衣服后遮蔽下甚至给人以单薄的印象,实际上他的胸肌臂肌十分发达,是武警特种部队教官生活给他留下的好身板儿,他是一个公认的搏击高手。
吃晚饭时,莫如慧一直目醉神迷地看着夫君,幽怨地说:“两年了,小豹头真想你呢。我看你把我们娘儿俩都忘了。”
李剑笑道:“我专意在家里装了三维可视电话,还不和真人一样?”
“再逼真也只是激光全息图象,看得见摸不着呀。再说,一年内你能打回来几次电话?”
李剑哑然了。01基地实行着极严格的电波静默,不允许对外通信。他只有在出差时才能打回来一次电话,但外边并非每个地方都有三维电话的。这些年,妻子实际是过着寡居生活,真难为她了。
小豹头没有这样细腻的离怨别绪。他兴高采烈地和爸爸谈天,说他们如何不喜欢万能的机器人教师,如何拿一些怪问题作弄它们。比如:问万能的教师能不能造出一道它自己也解不开的难题?或者请它把全班女人同学按美貌程度排排次序,“这道题把那个方脑袋难住了,至今也答不出来。它的电子脑袋里没有关于女孩美貌的积分程序!哈哈!”小豹头得意地笑着,随即蹦到另一个问题上,“爸爸,你的基地是干什么的,是解剖外星人的吗?”
李剑笑着问:“谁告诉你的古怪想法?”
“当然是我嘛。你的基地太诡秘。在信息共享的21世纪,你们的行为太不合群了,就像一群神秘的印度托钵僧人。”儿子很“哲理”地说。
李剑笑笑,没有回答。
晚饭后,李剑给远在山东的父母打了个长途,问问安好;又和北京的一群哥们儿通了话,那群哥们儿都失惊打怪地说他简直失踪了,明天要好好聚一聚。李剑笑着说留待来日吧。这次是出差路过,总共不过两天时间,你们不让我和老婆亲热了?
转过头,见妻子淋浴已毕,情意绵绵地等着他。她的眼波流转,嘴唇湿润而性感。李剑把她揽入怀中,能感觉她的脉博在勃勃跳动。但这时儿子又闯进来:
“爸爸,妈妈,马上有实况转播的电视辩论,关于K星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随儿子来到客厅。儿子已打开100英寸的液晶电视,一名男主持人宣布,关于K星人的专题谈话即将开始,参加谈话的是世界政府新闻发言人科林·卡普先生和《环球电讯》报记者蒂娜·钱女士。
摄影机已经准备好,演播厅里的百名观众鸦雀无声。蒂娜·钱最后一次检查了化妆,收起镜子。她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女人,眼窝较深,鼻梁挺直,皮肤白晰,这几点像她的英国母亲;其它地方则为亚裔特征,黑发黑眼珠,小巧的嘴唇,皮肤细腻润泽。工作人员小声宣布:
“请注意,直播现在开始。”
卡普在椅子上挺直身子,摆出从容的微笑。实际上他心中十分忐忑。他知道自己对付的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还有一个素以口舌锋利、思维敏捷著称的女记者!为了这次电视辩论,世界政府(当然是指少数知情人)已作了几天的准备。
摄影机开始丝丝地运转。蒂娜·钱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举起砍伐之剑。因为卡普不会汉语,采访使用英语,再由同步翻译译成汉语。
蒂娜·钱(讥讽地):谢谢科林·卡普先生的光临。新闻界和公众盼了两年多,总算有一个负责的政府发言人来澄清我们的疑问。首先向听众说明一点,我们之所以把谈话地点选在西安,是因为这个中国十二朝古都的附近,正是所谓K星飞碟出没较频繁的地带。现在请卡普先生做一个开场白。
卡普:诚如钱女士所言,这次答问的日期一再后延了。因为对所谓K星飞碟的调查工作需要时日,世界政府需要做出明确的结论才能面对公众。我向公众致歉,相信通情达理的公众会谅解的。
钱:希望在听了卡普先生的解释后,我也能划归“通情达理”的那一部分(听众哄笑)。好,开始正题吧。众所周知,三年之前,即2042年7月30日,世界政府发言人,即今天的卡普先生,曾激动地宣布,已经发现一艘外星飞船飞抵水星,帕洛马天文台拍摄到了清晰的照片,人类与外星文明建立联系的伟大历史时刻即将来临。这艘飞船可能来自十亿光年之外的某个星球,暂称为K星。回头检查近期的天文记录,发现了该飞船在距地球4000天文单位时带尾焰的图象。从其尾焰的紫移程度判断,它在途中的速度曾接近光速,所以它肯定来自一个远为先进的文明。卡普先生对我的这些复述没有异议吧。
卡普:不,没有。
钱:我曾像一个易于激动的豆蔻少女那样,急切地盼着K星人在水星稍作休整后来地球作客,他们是什么模样?是威尔斯笔下的章鱼型?还是大脑袋,趾间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发亮的E·T人?盼哪盼哪,K星人始终不曾露面,政府发言人的口气也越来越含混不清。在信息透明的21世纪,这实在是一个十分奇怪十分丑恶的现象!现在请卡普先生明确回答,究竟K星人飞临水星这件事是真是假?
卡普(困难地):十分抱歉,据两年多的调查结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这艘K星飞船的存在。需要说明的是,政府当年的宣布并不是草率之举,我们有飞船抵达水星的照片。虽说由于距离遥远——当时水星与地球相距1.2亿公里——又有太阳强光的干扰,照片不太清晰,但分析它在途中的速度变化,及它接近水星的方式,几乎可以肯定它不是自然天体,而是一架由智能生物控制的运载飞船。但此后没有任何它的信息。政府曾派遣了两艘考察飞船在水星降落,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钱:那么,你的结论?
卡普:我可以肯定的是,两年以来,世界政府没有收到所谓K星飞船的任何消息,也没有K星飞船存在的任何证据。至于多次见诸报道的飞船飞临地球的消息,只是人的心理作用,是上次错误宣布引发的从众反应。迄今未止,政府对所谓目击者的多次调查都得到了否定的结论。另有一些谣传,竟然说地球政府对水星采取过军事行动,这就更荒唐了。
钱:那么,你能否痛快承认,上一次政府的宣布是一次错误,是本世纪最大的科学丑闻?就像上个世纪炒得沸沸扬扬的火星运河那样?
卡普:恐怕还不能这样说。不不,这并不是为保存哪些人的脸面,包括我本人的脸面——毕竟那则消息是我公布的——因为那些照片的真实性至今还不能驳倒。也许,K星飞船的确曾到过水星,又悄悄离开了。
钱:我的天,他们万里迢迢赶到太阳系,竟然对近在咫尺的地球毫不理睬,这可能吗?要知道,这里生活着银河系唯一的智慧生物!如果换了我,我绝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卡普(冷冷地):我可不敢说我能猜透K星人的心理。相对于年轻的地球文明,他们很可能是十万岁的老人了,也许已失去了好奇心;或许他们遵循着某种太空戒律,不去打扰低级文明的进程;或者飞船在水星上失事了,而残骸我们没有看到。
钱(讥讽地):也许他们是一群阴险的恐怖分子,目前偃旗息鼓,准备一朝猛扑过来?
卡普(冷淡地):这种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但我们期望随着文明的进步,智慧生物的侵略性和残暴性会随之减弱。
钱:我不知道今天的电视观众是否会满意,因为你给出的仍是一个不确切的答案,是几种可能。但至少有一点,那就是世界政府并未有意隐瞒任何事实真相,是吗,卡普先生?
卡普:是的。
钱:世界政府此后也不会向公众隐瞒任何消息,所有信息将及时向公众公布,是吗?卡普先生?
卡普:是的。
钱:我会记住你的保证。卡普先生,现在已不是20世纪了,那时,为了冷战的目的,各国政府常常故意隐瞒或伪造外星人的消息,使人们至今只能面对扑朔迷离的历史疑案而喟叹。在21世纪,民众有权了解真相。卡普先生,我说的对吗?
卡普:完全正确。我还想说几句题外话。希望不要因为这次错误使公众走向另一个极端,从而否认外星文明的存在。近代科学已经形成一种共识:外星文明是肯定存在的,它们之所以迄今未走访地球,仅是因为空间的遥远,或时间的漫长。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与外星文明接触”摆在议事日程上。当然,有些科学家认为,这种接触不一定有利于地球文明的自然进程,这是以后的事了。谢谢大家。
摄影机停止转动,蒂娜·钱和科林·卡普先生握握手,各自退出摄影室。卡普先生眉头紧皱,似乎满腹不快。而蒂娜·钱也怏怏地想:今天我没有战胜他。从他那儿得到的唯一肯定的回答,是政府不会隐瞒任何消息,而这恰恰是她最不相信的。
夜里,莫如慧睡得十分香甜。夫妻久别重逢,他们刚才好好亲热了一番。但半夜里她模模糊糊觉得身边空着。她从深睡的困乏中勉强睁开眼睛,见丈夫半坐在床上,正仔细端详她的身体。夫君的情意让她很感动,但她随即觉察到丈夫的目光并非款款深情,而是沉重的忧思。她眯着眼,偷偷观察着丈夫。
停了一会儿,李剑悄悄披衣下床,到儿子屋里去。莫如慧也悄悄披上睡衣跟在后边。她看见丈夫像刚才看她一样仔细观察着儿子,良久,丈夫悄悄抽身退回。她闪到一边,见丈夫去了凉台,独自仰望着星空,他整个人似乎泡在沉重的忧思之中。
她不免暗暗担心。三年前丈夫从武警部队调到01基地,似乎变了一个人。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工作。回家后他仍是那个很爽朗很阳光的李剑,但他的“阳光”不像过去那样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因为一旦避开家人的视线,他的忧虑沉重就会浮出水面。她知道,丈夫的意志向来像弹簧钢板一样坚韧,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丈夫沉闷呢?
她笑着从后面扑过去,蒙住丈夫的眼睛。丈夫微微吃惊,随后笑着揽住她,轻描淡写地说:
“睡不着,看看夜景。”
他已经换上了爽朗亲切的笑容。莫如慧拉他回到床上,一口咬定听见他在叹气。“你为什么发愁?是不是外边有了相好?要不,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你一定得告诉我。”
在妻子的死缠硬磨中,李剑一直笑着,取笑这些“女人的怪想法”。妻子总算被他哄安心了,枕着他的胳膊安然入睡。李剑则一直睁着眼,不敢惊动妻子,连胳膊发麻也不敢稍动。
在01基地的两年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极度的偏执狂。有时他甚至担心妻儿是不是真的,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可是,这种担心能告诉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