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张瑜的严厉斥责,老妪的脸色又变了变,苍白如纸,额头上不断有汗水沁出。她显得惊惶不安地瞧了杨俊生一眼。对方低头也瞧她,将一手搭在其肩膀上拍了拍,以作安慰。
“你准备好了吗?”张瑜问。
“我早就准备好了!”应声点头的是盲女。
我看不出她们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愈发感到好奇。
只见张瑜腆着大肚子,行动颇显笨拙地走过去,从灶台上取了一只白色瓷碗。
瓷碗很破旧了,上面有着几个豁口。豁口上积了一些乌色泥垢。我以为她要给自己倒一碗水。可她并没有,而是又腆着大肚子蹒跚走回来,弯腰艰难地将一只空碗放在了盲女的脚下。
盲女开岔开俩腿,将短小白皙的身躯往前挪了一挪,慢慢坐了下去,眼看屁股快要碰住碗了,嗖一股子血水从尿泡那地方喷出来,刺到了碗中。多少有些迸溅出来,但绝大部分留在了碗中。差不多占据了碗容积的三分之一。
拉了一泡血水后,盲女起身闪开。
站在一旁离得最近的张瑜一手摁着大肚子,赶忙俯下身,将装血的碗捉在了手中,神情紧张,眼神充满警惕,连连朝侧旁避让好几步,一副生怕别人将碗给她夺了去的样子。
杨俊生和老妪正在注视着她,俱保持一动不动,脸耷拉得跟家里刚死了人似的。盲女则是仰头,将一双纯白无暇的白眼珠子朝对住了圆柱上端的大箱子。张瑜将两根手指头探进盛血的碗里,一阵搓捻和打捞,费了半天功夫,总算捞出了一粒白籽。
白籽的体积,比普通的芝麻籽要大上一些,十分饱满,圆溜溜的。
长吁了一口气,张瑜将沾血的手往身上抹了抹,又向后捋了一把垂落在额前的头发,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但笑容随即闪失不见,换作了一脸凌厉,目光犀利如两把利刃,扫过去定在了老妪的身上。
老妪扯动了一下嘴角。看起来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倒是杨俊生发出了冷笑,并说出了一句话:“真金不怕火炼,是马不会变成骡子!”
金子或马,无疑指的是老妪。
但老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自信。她显得慌张。
她的慌张,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偏偏杨俊生就跟瞎了一样,似乎看不到她的慌张,竟然还带着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
这难免令人猜忌:他是故意装出来的。
凡事没有无缘无故。
就是不知道,他故意装成这样的目的,是什么。
我突然觉得老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怜。
除躲藏在箱子里的人以外。这间屋子里总共有四个人。但没有一个人是向着矮小枯瘦的老妪。
老妪正在注视着我。
我也正在注视着她。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凄楚。
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宝子!”
“哎!”
“有人欺负你娘!”
“这不能算是一种欺负!”
“但我觉得好委屈!”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没……是的,我心里有鬼!”老妪承认了。本来紧绷着的人一下子变得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更加弯腰驼背了,身上禁不住频频颤哆,犹如处在风寒中瑟瑟发抖个不停的病重老母鸡,散发着一种凄苦末路的气息。
她哭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总…总是…找一个人的错,为什么都不想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人…人生在世…谁没个身不由己的时候!”
好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好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
张瑜将捏着白籽的手递了过去,神色凌厉地说:“你敢不敢将它吞下去!”
“我…我为什么要将它吞下去?”老妪耷拉着的脑袋好像抬不起来,几乎泣不成声。
杨俊生将黑黝黝的脸一板,稀疏发黄的眉毛一挑,说:“你就吞下去,看它又如何!”
“你他妈聋啊!我说过了自己心里有鬼!”老妪突然仰起脸冲他暴吼,甚至蹦了一下子,混沌不清的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气咻咻的,一副样子看起来恨不得要吃人。
杨俊生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冲我发啥脾气!我咋知道你心里有啥鬼!”
老妪冷笑道:“都说患难见真情。你我夫妻一场,如今我落了难,不仅没见到你的真情,而且你还在这儿充傻装楞的。还企图把我进一步往火坑里推!我看得透透的了,你这家伙忒不是个东西!”
杨俊生气得笑了,连连点头,嘴里说着:“好…好!是我不好!我啥都不管了,你自己爱咋咋吧!我睡觉行不!”
然后,他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再将上衣扒掉,浑身赤赤条条的躺在了床上,一手探进毛茸茸里,捉住一样干瘪瘦小的东西,连拽带撸,做出不雅动作来。
张瑜红着脸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将脸扭过去不看他。
老妪说:“妮儿,把这颗白籽收起来,我不会吃的。有啥事儿,咱们好好商量!”
张瑜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上倏然变色,惊呼道:“白籽不见了!”
“它自己飞了!”盲女开口道。
“飞?它飞哪儿去了?”张瑜慌然失措。
“还能飞到哪儿,当然是飞进老妪的肚子里去了!不是人人都愿意吞下白籽的。我让它钻进谁的肚子里,它就会钻进谁的肚子里去。它是集繁衍生长的秩序和灵气化成,可虚可实,你可以当实物把它吞下去,但它也可以像一道念头一样受我的精神控制!就连虚性质的魂魄都可以吞下它,而繁衍出另外一个魂魄!”盲女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张瑜笑了,显然非常满意。
老妪则是像中毒一样,面如死灰,嘴唇发紫,身上抖得如筛糠,腿上猛地一个打弯,跌出个趔趄,再也站立不住,摔倒了在地上。
她看起来失魂落魄一般,充满了绝望。
当一个人非常绝望时,反而不怎么闹腾了,会处于一种呆呆愣愣的状态,人跟痴傻了一样。
老妪的肚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她身上的水分仿佛贮存不住,转化成眼泪不停地流着。
鼾声响起。
杨俊生躺在床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他刻意装出来的。如果他是真的睡着了,那就更加说明了他这个人不简单。
时间正在一点点地推移。
外面的天黑了。
屋内的灯亮了。
昏黄的灯光营造出来的气氛更加沉闷,令人看不到希望。
老妪的肚子终于大得不能更大了。她在地上已经不能坐着了,只得仰躺下来,眼睛里的泪一直没停休,反而流得更多了。
她好像有着流不完的眼泪。
张瑜走过去,不顾身上沉甸甸的大肚子,跪趴在地上,将老妪的裤子扒了下来。老妪不仅没有反抗挣扎,反而比较配合,躬身抬臀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神情木讷之极。给人一种感觉:她认命了。
随着哇一声。
一个新的生命出生了。
是个女娃娃。
一般来说,新生命应该代表着一种喜悦。
可这个浑身血污的女娃娃,却代表了一种悲哀。
它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很纯净,黑白分明,在里面只读到了一种很纯粹的惊愕,完全没有其它的复杂。
何其无辜。
嘎吱一声。
两扇破旧的门子被推开了。
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女人。看起来很年轻。
对于她,我并不感到陌生。
她正在注视着我。
我也正在注视着她。
有时候,相互的注视,并不是一种的默默的交流,而是一种审 判。
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判断出了什么。而我从她的眼睛里判断出了一种警惕和担忧,还有几分讶异,其实更多的是不信任。
“宝子!”
“哎!”
“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我苦笑起来,没有再吭声。
“代伏天告诉了我一句话!”
我仍旧没有吭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你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另外的一个杨大宝!”
我笑得更加苦涩了。
“我母亲也告诉了我一句话!”在此时,盲女插口道。
“什么话?”时光神偷问道。
“她说,真正的孙悟空,有真正的对手了!”盲女道。
“他真正的对手,难道不是上古流云本尊么?”
“你太小瞧真正的孙悟空了。最近很多年里,他的修为已经突破了很多。他已经不把上古流云本尊放在眼里了。当他自认为自己是天下无敌的时候,却突然神色骇然大变,说一个登峰造极的人已经在修为的最终点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可以令自己一败的人,那个人是最孤独的。我母亲问,那个人是谁。真正的孙悟空说,那个人本乃上古流云的第四道生命气息,不过现在已经和上古流云本尊脱离了关系。杨大宝是也!”
盲女说了一大通,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仿佛企图让旁人都听得彻底明白。
鼾声依旧。床上躺着的杨俊生看起来睡得香甜,胯下之物呈勃 起状态,犹如七八岁小儿的一根大拇指。
“怎么可能!”时光神偷的脸上露出深深的不可置信,“再怎么说,这个杨大宝,乃上古流云本尊的第四道生命气息,虽然他已吞并了其它三道上古流云的生命气息,但无论再怎么折腾,恐怕也没有上古流云本尊厉害吧!毕竟他是本尊!”时光神偷道。
她显得有些激动。
有一种小人物,在讲有关大人物话题的时候,总是难免激动。这种激动,代表了一种敬仰和崇拜。
“你不懂!”盲女大大咧咧地吐出了这三个字,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轻蔑。
“我不懂什么?”时光神偷有些不高兴了。
“你不懂其中的一段缘故!”
“一段什么缘故?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懂?你倒是告诉我!”时光神偷生气了。
“就是告诉了你,你也不懂!其实我也不懂,恐怕除了眼前这个杨大宝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懂!”盲女道。
“到底是一段什么缘故?!”时光神偷加重了语气。她作得十分严肃,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诚恳,表明了自己生气是次要,主要是真想知道其中的一段缘故。
“有关其中的一段缘故,真正的孙悟空只说了八个字,就像打了一个哑谜一样!”盲女道。
“哪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