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视着母驴。
母驴也正在注视着我。
它黑晶如玛瑙的眼睛里仍然透着真诚。
但给我的感觉,却不如之前震撼了。
有些东西,总会改变。
其实,所有的东西,都会改变。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我变得开始怀疑起母驴的真诚。
因为我察觉到了一个破绽。
“你说,幕后主使担心我跟你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勾起一些曾经忘却的记忆。难道他就不怕,你今天和我见面,把我曾经忘却的回忆讲出来吗?”
母驴静静地盯着我,逐渐咧开湿黑如橘皮的嘴唇,将又长又大的黄牙齿龇漏出来了。
它的笑容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看来,幕后主使吃定了你!”
“什么意思?”
“他说,你这种人,在内心深处,谁也不会真正相信。尤其是有关于记忆。若不是靠自己亲个回忆起来,别人给你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甚至不相信自己曾经失去过记忆,因为有关于从前的,你压根什么都不记得了!”母驴道。
我没有吭声。
“所以,幕后主使,不怕我把你曾经失却的记忆告诉你。他是怕我勾起你的记忆。但于短暂的时间内,我无法勾起你的记忆!”母驴又道。
“为什么短暂时间内,你无法勾起我的记忆?”我问。
“因为我在你那一段失却的记忆里,根本不是这种驴的样子!”
“那你在我失却的记忆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沉默了良久后,母驴道:“我原本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
我不禁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
“一个小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一头驴的样子?”
“在很久以前,我是一个袖珍型女孩,身躯只有八十公分的高低。永远不会再长高。活了大约六十岁。至一天,我的寿命要终结了。有一道声音响在我耳畔。问我愿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当时我正在等待一个人,等不到他我死不甘心。”说到此处,母驴顿住了,一双漆黑晶莹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闪动的泪花。
“你要等的人,是我么?”
“不是你还能是谁!”
“然后呢?”我问。
“既然那个声音问了,我就说愿意继续活下去。那声音说,你要永久地活下去可以,但我得把你嫁接到一头驴的身上,不知你是否愿意。我说不管怎么活,总比死了强。于是,就有一个人牵着一头大肚子的驴朝我走过来。”
“那人将驴开膛破肚,掏出它的子 宫。再将子 宫割开,从里面掏出尚未发育完整的驴胎,将我给缝进了空置出来的子 宫。我在里面透不过气,窒息过去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驴!”
“真的是这样吗?”待对方讲完后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口道。
“宝子,看得出来,你越来越不相信我了!”
“听说你体内长了一颗人瘤。一张脸是小女孩的模样!”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从没看见过人瘤的脸。不知道它是不是跟从前的我长得一模一样。它神出鬼没,只有在被授 精的时候,才会将自己暴露出来!那个响在我耳畔的神秘声音曾经告诉过我,什么时候我要临盆生产了,藏在我肚子内的人瘤才会钻出来!其实上,真正生下你孩子的,是那个人瘤。我只是不断地给它提供营养罢了!你可知,我每天要吃掉多少个活人?”
“你还吃活人?”我感到惊讶。
“我每天至少要吞下一万个活人!”
一万块钱越来越不算什么了。但一万个活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算什么。生命无价,就连一条生命也是很重要的。
“伤害那么多无辜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问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我没有该有的那般愤怒。一万条性命,而且还是每天一万条性命的消失,我应该感到异常愤怒才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对于面前的母驴,好人应当正义的愤懑充满胸中,将之杀戳。
或许好人当久了,就麻木了。
抑或,我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为了让人瘤把你的孩子生下来!而且我每天吞噬的那一万条生命,必须全部都是童男童女!人瘤肚腹中属于你的孩子,必须依赖大量的纯阴、纯阳营养相互辅佐,才能慢慢长成,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吞噬的活人越来越多!”
“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章将我的孩子生出来?”我又问。
“因为你的孩子承载着你失却的那部分记忆!还有另外重要一点,在做梦者未苏醒的情况下,要想突破这个已变成现实的梦境,恐怕只有你的孩子才能做到!想必幕后主使要利用你的孩子!”母驴道。
我保持着缄默。
其实上我正在考虑一个问题。
是大义重要?还是自己的孩子重要?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要问快问,我想离开了!”母驴四蹄弹动了几下,有些急躁不安地催促道。
“有!”
“什么?”
“为什么说,你若跟我呆的时间长了,才能勾起我失却的那一部分记忆?”
“因为早晚有一天,我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你若看到我原来的样子,应该会被勾起失却的那一部分记忆!”
“你所说的幕后指使,是不是害怕我恢复失却的那一部分记忆?”
“对!一旦你恢复失却的记忆,是非常可怕的!”
“到底有多可怕?”
“若你真有恢复失却记忆的那一天。做梦者就要醒了!做梦者一旦苏醒,这个世界将变得支离破碎。你说可怕不可怕?”
“为什么我恢复失却的记忆,做梦者就会苏醒?”
“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若我的孩子若突破这个世界,会令它支离破碎吗?”
“不会,只是将世界打开了一个缺口。”
我望了望外面的天,已经接近中午了。
“你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到底在符合什么样的条件下,你才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母驴道:“不是我符合什么条件。而是要等到你恢复一样功能!”
“我应该恢复什么功能?”
“你什么时候硬起来,用你的胯下之物,蘸上你的鼻血,书写下我的愿望。我自然就会从一头驴,变回原来的小女孩模样。”
“我若用自己的胯下之物,蘸着自己的鼻血,书写下自己恢复失却记忆的愿望,我岂不是直接恢复了记忆!”
“那样是不行的。你只能实现别人的愿望。而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母驴道。
“我若要硬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从画纸上走下来的黄袍人,他有一只魔力右手,曾经将我揉硬过一回。但他已经离开了,跟爱的人浪迹天涯。我想要找到他,希望渺茫!”
“其实,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令你硬起来,而且永久性地硬挺起来,再也不会疲软下去!”
“什么办法?”
“吃大补!”
“大补?吃什么大补?”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我不再吭声。
两扇破门子被推开了。
杨俊生和老妪走了进来。
谁也没有立即说话,气氛一时陷入沉默中。
我像一根木桩子一样,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忘了自己还活着。
母驴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真诚,却再也打动不了我丝毫。
“你们两个商量好没?”老妪开口打破了沉闷。
“我决定离开!”母驴道。
它又流泪了,望着我,漆黑晶莹如玛瑙的眼睛里多了一份怨恨。
我无动于衷。
“难道你不给宝子当媳妇吗?”杨俊生开口问。
“我都被你玷污了,还怎么给宝子当媳妇?”
母驴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噔一声。
它蹿出去了。
有一个人过来了。
她衣服褴褛,蓬头垢面,神情呆滞。
看见这个人,我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可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绝对不会看花的。
她不应该出现。
因为她已经死了。
不仅已经死了,而且还被埋掉了。
她身上沾满了泥土。脖子上有一道子伤痕。伤痕如一条蜈蚣。因为本来是个大豁口子,被人用针线给缝上了。很明显,伤口还没有长好,不断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
别人都说她是用菜刀抹脖子自杀的。但我曾亲眼目睹过那一幕,总觉当时她握菜刀的手不受自个控制。
如果真的不受自个控制,不知是谁暗中操控了她。
那她的死,应该是一场谋杀。
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活过来了,腆着大肚子慢慢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刚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一直往前走着。从院子里走到屋里,对别人视若无睹。挨到床边,转个身,坐下了。
“这个女的,怎么跟画上流泪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肚子也是大的!”杨俊生面带惊色道。
“她…她不是…她不是那个谁,莫西庄家老张家的女儿,张瑜吗?!”老妪指着坐在床上的大肚子女人叫唤起来。
“是她!”我点头给予确定。
“她不是抹脖子自杀,已经死了吗?”老妪瞪大眼珠子,扭过来头,冲我嚷。
我没有作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目光紧紧盯住床上坐的人。
“我要喝水!”张瑜开口了,发出声音时像是脖子在漏气。
老妪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递了过去,并说:“你小心点儿,这水很烫!慢点儿喝!”
可张瑜接过碗,嘴巴一个大张,将热气滚滚的开水直往嘴里倒。烫得皮肉发出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冒起一股白烟。还有些许水从她脖子上的伤口里溢出来,混合着血,红溜溜的,淋湿了胸前衣襟。
她的嘴巴上起了一层水泡。
将碗还回去后,她还知道说一声谢谢。不过声音极小,像呢喃自语一般。
“那啥,妮儿,你从哪儿来的啊?”老妪显得充满关切和慈祥地问。
张瑜以一双布满呆滞和空洞的眼睛注视了老妪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何必明知故问,我本来是在坟里埋着,除了从坟里钻出来,我还能从哪儿来!”
“你从坟里钻出来,为啥不回家,跑俺家来干啥?”老妪又问,不过脸上的关切和慈祥消失了一大半儿,甚至有点儿把脸往下耷拉了。
“我要给杨大宝当媳妇!”
“你不是看不上俺家宝子吗,咋又找上门来了?”
“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