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做好了。
盛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
屋内更热了,令人身上不停地冒汗。
老汉一点儿也不嫌烫,用筷子将面条抄起来一个劲地往嘴里送。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面条似的。
在这样的大闷热天里,吃滚烫烫的面条,导致身上的汗冒得更加汹涌,脊背上像流小溪一样,将裤子的腰边都浸透了。不知道到底是一种折磨,还是一种享受。
我认为是一种享受。因为老汉起码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很快,他吃完了一碗。
老妪又给他盛上了第二碗。
很快,第二碗他也吃完了。
老妪又给他盛上了第三碗。
很快,第三碗他也吃完了。
看样子,他还想继续吃。
但锅里已经没有面条了。
老妪唉声叹息不已,举手揩着脸上的眼泪。
沉默了一阵子后,老汉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
他说:“让我把生平最好看的衣服穿上!”
“好吧!”老妪点了点头。
然后,她从一堆鞋盒子中间抽出来了一只看起来比较崭新的,双手颤颤哆哆地将它打开了。
里面是一套黑色的中山西装。
老汉脱下身上肮脏的破裤子,漏出了黑乎乎的一堆卷毛。卷毛里藏着已萎缩脱水的男性之物。
我在想,他头上花白的发丝,如果像下面的卷毛一样黝黑发亮,该多好。
并且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穿一条三角裤头?”
老汉笑了。
笑容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他反问:“为什么要穿一条三角裤头?”
我回答:“可以兜住不雅之物!”
“如果真的不喜欢不雅之物,为什么不割了它?将它兜起来,难道不是等于掩耳盗铃吗?”老汉面上笑容倏地一收,作得严肃道。
我没有吭声。
他又说:“我想不明白,人们已经在外面穿了一条裤子,别人已看不见他们的不雅之物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在里面穿一条三角裤头!不是多此一举吗?”
老妪道:“穿一条三角裤头,是人类的文明!”
“怎么文明了?”
“如果屁股上的屎没擦干净,你穿着一条三角裤头睡觉,不至于把屎蹭到被子上。还有你放屁的时候,万一把屎崩出来,三角裤头也可以挡住。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裤子上的前开口忘了拉拉链或者系扣子,穿着三角裤头子,可以避免让别人看到你的不雅之物!”老妪道。
接下来,三人再无语。
静默的气氛令人感到压抑。
每个人看起来,都令人感到绝望。
因为他们给人的感觉是:活着乃一种受罪。
屋子如蒸笼般。蒸得三个人身上不停地冒着大量的汗,除了气味难闻之外,好像只剩下了湿漉漉、粘乎乎的感觉。
老汉说:“我要走了!”
“走吧!”老妪说。
老汉说:“给我一支手电筒!”
“好!”老妪在床头的枕头下掏出一支非常崭新的手电筒,打开往地上照了一下,然后又给关上了,显得有点儿恋恋不舍地将它递了过去,说:“我今天特意买的,因为我知道你要用得着这玩意儿!”
老汉接过手电筒,又从灶台上拎起菜刀,离开了这个家。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半截木头桩子。
老妪将汗涔涔的身子仰躺回了床上,并扭头问我:“宝子,你什么时候睡?”
“我什么时候也不睡!”我作出回应。
“那你不瞌睡得慌吗?”
我没有再吭声,而是走过去打开门子,从这间屋里离开了。
不知道这天气到底怎么了。我以为屋外会凉爽一些,可跟屋内一样又闷又热,感受不到一丝风吹。
满天星光,月亮皎洁。
我走出院子,向东行去。
一路上到处听见嗡嗡响。
原来除了我家之外,每家每户都正开着空调。
我难过得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
村庄的街道很长。我一直走出了村口。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个人正在站着。
我慢慢靠近他。
原来是老汉。也就是我的亲爹。
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渐渐皱起干巴巴的脸,苦笑了起来,说:“宝子,我实在不敢一个人过去!”
我说:“爹,回家吧!”
“为什么回家?”
“我不娶媳妇了!”
“那怎么行,你必须娶媳妇!”老汉口气斩钉截铁。
我仰头望着月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上场打仗父子兵!我们两个一起去钻坟洞找宝贝!行不行宝子?”老汉征询,带有央求的口吻。
我点头答应了。
于是,月光下,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走着,朝东去。
过去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父子俩来到了辣椒地里。
虫子的欢叫声此起彼伏,几乎是一个热闹的交响团。
甚至还能听到蛤蟆叫唤的声音。
老汉变得非常紧张,迟迟不敢往前走了,颤声道:“宝子,我害怕看见那座老坟!”
我没有吭声。
“你害怕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你咋就不害怕呢?”他又问我。
我没有回答。
当一个人经历了太多,很少再有害怕的时候了。
区区一个坟里的东西。
我继续往前走。
老汉在后面拽住我的衣服。
终于,到了老坟前。
月光照耀下。老坟看起来,好像没有被动过。上面约有普通人腰粗细的窟窿显得黑洞洞的,仿佛老坟张圆的嘴巴,好像在无声呐喊。
“宝子,测量窟窿的时候,砖头牵引着绳子下落到三四米深就停止了。但村民一直往下挖,分两回,总共挖了足有七八米深,那窟窿仍旧还在!再测量一下,窟窿还是只有三四米深。到底咋回事?”老汉问。
“只有一种可能!”
“哪一种可能?”
“当用绳子绑着砖头往下坠时,窟窿里有人在离洞口三四米处托住了砖头。使测量的人误认为窟窿只有三四米深!”
“距离洞口只有三四米,不算远啊!一眼能瞅过去。那为啥在测量窟窿的时候,往下面使劲瞅却没有看到人呢?只看到一片黑漆漆的。”
“托住砖头的人,要么是黑漆漆的,要么是透明的!”我分析道。
老汉笑骂道:“你净鸡 把乱扯!”
然后他又问我:“宝子,明明我们已经将这座坟挖开了,还挖得那么深!为啥这座坟又恢复了老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想不通这件事儿。
“爹,咱爬上坟,打着手电筒往窟窿里照照看!”我提议道。
“你去吧,我不敢!”
于是,我爬上了坟头,将手电筒的光束投进了窟窿里。
结果,我看到了一张脸孔。
脸孔正在仰天望着,明亮的光束打在上面,显得白生生的。分不清楚是男是女。目测,脸孔正处在深及三四米的下方。
脸孔上的眼睛眨了眨,证明这是一张活的脸孔。
它甚至还咧开嘴笑了,说:“总算来了一个人!”
“宝子,是谁在说话?”老汉躲得远远的,颤声问道。
我没有吭声,只是紧紧盯住窟窿里的面孔在看。
这是一张很大的面孔。老坟上的窟窿约有普通人的腰那般粗细,但这张面孔几乎是卡在了窟窿里,额头光秃秃的,我连它的一根头发都看不到。
我将手电筒的光束从窟窿里挪出来,在老坟的周围扫了扫,发现了一块半截子砖头,便冲老汉喊道:“爹,把砖头给我递上来!”
老汉走过去,将砖头捡在了手里,却不敢爬上坟,而是将砖头轻轻一抛,由我接在了手中。
我再次将手电筒的光束投进了窟窿里,照在了那张巨大的脸孔上,将砖头狠狠朝下一丢。
砰一声。
砖头砸在了脸孔的额头上。
瞬即,脸孔失去了笑容,有了怒意,骂道:“你他妈敢砸我!”
噗一声。
我干脆往窟窿里吐了一口浓痰。
怪异的是,脸孔大张开嘴,将浓痰接在了口中,不怒反笑了。然后迅速往下移动,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了。只留下空荡狭隘的空间,黑洞洞的,手电筒的光束远达不到窟窿底部。
突然,我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颤动。赶紧用手电筒一扫。只见老坟的某处位置上,离得窟窿约两三米远,土壤表层开始鼓动起来。像是有东西欲要从地下钻出,将土壤拱得蠕动不已。
随着颤动愈演愈剧烈,土壤表层突然被冲破了,有一个人钻了出来。
我将手电筒的光束锁定这个浑身沾满泥土的人,仔细一瞧,原来是老汉。只是他的神情很木然,对光束打在他脸上几乎不起任何反应,一双眼睛睁得好好的,完全经受得住强烈光束的照射,对强光一点儿也不敏感。
“宝子,这个人是谁啊?”正站在从土里钻出之人身后的“老汉”颤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