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驶在狭窄而拥堵的公路上,直奔第三人民医院。在车上,林子豪一言不发。面对长辈,他总是以倾听为主。晚辈在长辈面前没有反驳的权利,这是林家文化的根源。林子豪是这个文化的忠实执行者,他从不反驳家长,只是偶尔偷偷地违抗家长定下的规矩罢了。
“子豪,你给你爸和你妈打电话了吗?”林有长开车的样子很潇洒,林子豪心里这样想着。当然,在他那个年龄的人看来,能开车的人都是很潇洒的。
“还没告诉他们呢。”林子豪回答。
“行,先不用告诉他们,晚上再告诉他们也不迟。”说完,林有长哈哈大笑了两声,林子豪觉得这放荡不羁的笑声也同样很潇洒。
他们在医院共耗时两个多小时,经医生鉴定,林子豪的脚踝扭伤比较严重。医生说原本不应该这么严重,但由于受伤的时候没有及时用冷水敷脚,再加之走了很多路,需要休息一周。这期间不能使用右脚,等一个星期之后,可以尝试走路,如果感觉病情明显好转,应该就可以上学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林子豪几乎把身边的同学骂了个遍。用冷水敷脚,多么简单的事情,当时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真是世态炎凉。随后理智地想一想,他的那些朋友又哪里懂得这些医学常识,他们整天除了打球不就是打游戏嘛。
林有长亲自给林子豪送回了家。回家途中,林子豪想起还需要给老师打个电话,于是他让林有长往学校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林子豪聚精会神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无奈声音很微弱,分辨不出是哪个老师接的电话。林有长先是麻烦对方找刘老师,之后接近一分钟左右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林子豪觉得在这一分钟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就像全体人员都在静静等待着法官的宣判:林子豪,死刑,立即执行!
“刘老师,你好,我是林子豪的大爷,我已经带这孩子从医院回来了。”林子豪这才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表,此刻的确是自习时间,看来这个刘老师一定也和主任一样,站在门缝那个位置,随时准备猎杀喜欢讲话的小动物。
“没什么大碍,大夫说是扭伤,脚一个星期不能走路。”林有长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是,大夫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您看会不会耽误孩子的学习……那好吧,我会跟子豪的父母讲的。老师您忙着。”
挂掉电话,林有长把手机往方向盘前面一扔,摇着头叹息道:“唉,现在这些老师啊。”
“老师怎么说的?”林子豪忙问。
“老师说,现在课堂上基本上都是复习,让你安心在家养一个礼拜。
“老师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林子豪摇着头自己笑了。
“傻孩子。”林有长笑了笑,“老师这叫对你好?我看你啊,跟你姐一个样。”
“我姐也像我一样?”林子豪即刻变得很兴奋,但是他随即意识到,林有长所说的这个姐姐并不是林美娇,而是林若菲。她当然跟我一样,其实她还不如我哪,林子豪心想。
时间在奔途中消耗掉了,林子豪对时间没有什么感觉,年轻人对于时间的态度仿佛如某些富二代家里的钱,可以任意挥霍。林有长把林子豪送到家,转而想要出去给林子豪买些吃的,林子豪费劲口舌才让林有长没有那么做。于是林有长没有等待林子豪的父母,直接回厂子了。
倘若是平时,林子豪获得这种意外的休息,他会觉得自己仿佛中了头彩。他会先拿出索尼游戏机痛玩个几小时,然后趟在床上看小说,看到很自然地睡着。如今他却无心做这些事,梁欢和他的关系在最近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他的大脑每天被她的身影搅扰着。青春期的男孩偏爱幻想,尤其是林子豪这个多愁善感的男孩,如果他的房间有一朵花,他没准儿会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揪下来,以此来判断梁欢是不是喜欢他。索尼游戏机歪放在电视机下面的机柜里,小说也整齐地摆在书架上,等待着主人将它们翻开。而他呢,却史无前例地想回到学校。
如果我在家歇一个星期,之前积累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和梁欢的暧昧感觉就会消失,即使我对她依然有感觉,可是谁能说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林子豪呆望着单调的天花板,心里想着。
想起梁欢,自然而然地使他想起了那封信,不知道梁欢是否已经帮他把信寄出去了,如果她在中午而不是晚上放学寄出去的话,美娇就能提早一天收到。那么也就证明林子豪同样能提早一天收到回信。这是毫无疑问的,姐姐总是在第一时间给他回信。林子豪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这些温馨的片段帮助他渐渐进入梦乡。朦胧中,他仿佛又听见了姐姐回到家的声音。
“我回来了,小耗子,我有好东西。”姐姐总是这样对他说,于是他马上叫喊着从屋里跑出来,姐姐会把汽水糖放到他的小手里。美娇的手很柔软,又白又嫩,他将来准能嫁个好人,会有一大堆男人看上她,林子豪开始替林美娇考虑起未知的未来。
“我回来了。”耳边又想起了熟悉的声音,林子豪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并不是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使他混淆了现实与虚幻,而是实实在在的声音贯穿了他的耳膜。他猛地起身,右脚不小心撞到了墙壁。他狠狠地咒骂一句,但依然兴奋。
“是小豪吗?”客厅传来声音。
“姐,你怎么回来啦?”林子豪一蹦一跳地走出房间,没有使用林有长从医院买回来的拐杖。
“我回来看看。”当林美娇看到弟弟的伤脚时,不知情的她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你怎么了?”
“想你想的。”林子豪说。
“别跟我开玩笑了,到底怎么弄的。”林美娇的表情严肃起来。
“打球扭伤了。”林子豪平时不守规矩,可是面对林美娇,他立刻变成了乖宝宝。
“你都高三了,还整天打球,也该努力学习了,别老让爸妈说你不行吗?”
“好好好,你适可而止好吧。”林子豪再也憋不住了,笑了起来,“你别老跟个家长似的教训我。”
“我的确是你的长辈啊,至少是你姐姐。”林美娇说完不大会儿,也笑了。
让这两人同时笑起来的原因是这种温馨的场面,这场面对他们俩来说是那么熟悉,尽管这样的场面因为林美娇的离开而变得稀有,但这就像是血缘一样,是深深流淌在身体里的东西,只有死亡能切断这种联系。不,或许连死亡也切不断。
林子豪满心欢喜的期待着能和姐姐一起生活几天,可接下来的答案仿佛在他受伤的右脚上又扭了一下,他觉得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当他问到林美娇会在家住几天的时候,林美娇却说自己当晚就要回学校。
“干嘛啊?”林子豪问到。
“什么干嘛啊?”林美娇一脸困惑。
“干嘛非要这么急着回学校啊。”
“我得练琴啊。”美娇说。
“得了,你可别跟我扯这些,音乐学院什么样我不知道啊?”林子豪总算恢复了正常,说起话来又一副尖酸刻薄的语调,“随随便便都可以不去上课,你就不能在家住上两天。”
“你少废话,你才随便逃课呢。”美娇气得仰起头来。
“你看,不打自招了,我又没说是你。”
“不是我不想在家住,关键是家里没有地方。”
“地方有的是,我跟爸睡,你跟妈睡,有什么不可以,你要是不习惯,你睡我的屋,我睡客厅的沙发就行了。”林子豪不依不饶地说。
“不行,你的脚伤了,得好好休息。”林美娇的意志正在被林子豪死皮赖脸的执着消耗着。
“别假惺惺的,其实你一点不关心我。”林子豪说,“好心情能有助于病情的恢复,你不是不知道。”
“你!”林美娇欲言又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怀大笑起来,她的反应令林子豪在那一瞬间觉得姐姐有些陌生,“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你还有什么高招,干脆都使出来吧。”
“没了。”林子豪的突然放弃,令美娇措手不及,在她心里,这个弟弟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算了,你想走就走吧。”林子豪也坐在沙发的一角,哀声叹了一口气。
林美娇偷偷瞥了弟弟一眼,林子豪的情绪似乎很低落,她又看了看弟弟的脚,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刚才纵情大笑也是因为喜欢这个弟弟,她希望弟弟对她有一种依赖,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睡客厅真的没问题吗?”
“真没问题。”林子豪脱口说道。
“那好,就在家住两宿。”
林美娇一厢情愿地以为她的回心转意能让林子豪欢呼雀跃,其实林子豪之前的失落只是他众多手腕中的一种。经常跟老师和主任斗智斗勇,久经沙场的他已经练就了一身应付各种突发事件的本领,他不需要事先盘算如何应付,只需随机应变即能轻松应对。他自然是希望姐姐能够留下来的,不过并非完全处于他对姐姐的依恋,他还考虑到了父母见到美娇时一定也会高兴,因此姐姐一定要在家里多住几天。
下午,美娇没有在家陪伴这个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弟弟,她去见了几个朋友。心情好转的林子豪从操就业,小说和电玩又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以至于玩得忘记了时间,被李春云回家时逮住,痛骂了一顿。林子豪急忙把姐姐回来的事情告诉了妈妈,缓解了妈妈的愤怒。不过他也因此明白了,用受伤作为理由,在家玩一个星期的游戏机是不可能的了。并非他不能这样做,他可以的,因为白天父母都不在家,他之所以认为不可能是因为良心上过不去。
晚上,李春云买了一些女儿喜欢吃的菜,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温馨的晚餐。李春云担心儿子的脚,不想让他睡沙发,于是想让女儿跟她睡。林美娇还没等发表意见,就被林子豪把话抢了过去。
“妈,你就别让姐跟你睡了,我们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儿,谁能习惯跟你们睡啊?”
“不是小孩你怎么还把脚扭伤了。”李春云说。
“这跟是不是小孩没关系吧。”林子豪忸怩地说道。
林万福是家里最有权威的男人,之前他一直在听他们聊天,此刻也想加入进来,终于开了尊口说道:“行了,就让小娇睡小豪的屋得了。小豪,你跟你妈今晚睡一个屋。”
“我可不。”林子豪一口否决,“我睡客厅,正好晚上也可以玩一会儿游戏机。”
李春云听到林子豪以玩游戏机为理由,竟破天荒地没有责骂他。她是不想因小失大,稍微纵容一下儿子,可以换来全家的和睦,她只好忍耐。吃过了饭,李春云就去给女儿拿被子去了,因为林美娇嫌林子豪的被子太脏,死活都不肯盖。
夜,是那样的肃寂,客厅的灯也休息了,从电视机里打出来的荧光照亮客厅的一面墙,林子豪披着被子坐在沙发上,任凭游戏中的人物相互厮杀。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其他人都睡着了,美娇的归来能为他带来几天的平静生活,没有人会指责他半夜不好好睡觉,父母在不常回家的女儿面前总是会表现得宽容一些。
林子豪是个性格有些叛逆的人,所有人都不了解他的性格,因此所以人都只会变本加厉地指责他所犯的错误,他们一味用指责来给这颗小树浇灌,企图让它成长,却不知道这棵小树的根基已经倾斜了,如果不用其他方法矫正,只会使其越长越歪。因此这一次,父母的纵容反倒让林子豪产生了一点愧疚的情绪。起先他觉得电视机有些晃眼,于是他停止游戏,靠在沙发上休息,进而开始冥想起来。
我已经高三了,难道我就真的愿意没完没了地同老师和家长斗争下去吗?不,不会没完没了的斗争下去,时间过得很快,前不久我还是一个只会乱跑乱跳的孩子,转眼间也成了一个看到女性会起生理反应的大男孩。毕业临近了,跟十几年的时间相比,不到一年的时间岂不是转瞬而至。真到了毕业那一天,不管我愿不愿意结束这种生活,都对事实没有任何影响,这种生活会像一切不合理的因素一样,必然会走向消亡。到时候其他同学纷纷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有些人的理想可能会和现实有些出入,但至少也为此奋斗过。夏雨辰会上体育学院,那是他老早就计划好的。梁欢会上大学,这毫无疑问,贺明宇也会考上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大家可能会聚会,会通电话。他自己一定会给梁欢打电话的,到时候梁欢会问,你接到录取通知书了吗?假如我只能说抱歉,我可能要复读一年了,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林子豪的瞳孔放大了。这种假设太恐怖了,他实在不想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可是如果继续这样混日子,这种结局就是必然。这种感觉就仿佛一个癌症晚期的病患意识到死亡已经在所难免,让人心灰意冷。他看着眼前的游戏机,游戏机像一颗毒瘤,他恨不得马上切除,阳台上就有一把锤子,他只需走过去拿来,就能彻底把它毁掉。他想过去拿,随即又打消了这种疯狂的念头。夜,有时能让人失去理性,思绪紊乱。这个世界有两样东西能让人恢复平静,一个是烟,一个是酒,也有两样东西能让人亢奋,一个是钱,一个是女人。此刻他需要平静,可是他不想喝酒。茶几上有父亲放着的一包红塔山,抽一根应该不会被察觉。林子豪从里面拿出一根,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单脚蹦到阳台,没有用拐杖。离卧室足够远,又隔着两扇门,他放心地点着打火机。打火机发出“啪”的一生脆响。寂静的夜,连烟丝被点燃的咝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吸了两口烟,他又开始担心会被母亲发现,因为父亲的烟瘾太大了,平时母亲只要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紧接着就会发出抱怨。不过这一次好像没有被发现。
吸完了一支烟,林子豪决定不再多想,先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