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娜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抬起了脑袋，直勾勾地看着林子豪，仿佛在看一只从未见过的奇怪生物。“不行。”郭娜冷淡地回答道。
“我是认真的。”林子豪觉得郭娜可能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于是便义正言辞地解释了一番。“我实在是不想再复读一年了，没有你们陪着，我怎么可能读得下来。”
“亲爱的，你能读下来的，我相信你。”郭娜迷迷糊糊地鼓励道。连当事人都决定放弃了的决定，倘若对方还一个劲儿地鼓励的话，这种鼓励听起来就会变成一种讽刺。因此，郭娜的一席话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还让林子豪感到面红耳赤。他想继续跟郭娜解释，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命题，而是一个决定，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然而，体力上的疲乏，聚会带来的愉快，以及车内的安静，这诸多因素让林子豪不想跟郭娜争吵。为什么他觉得会跟郭娜争吵呢，因为从刚才郭娜说出那句话之后开始，他便感到一股恼怒涌上他的大脑，这种愤怒是这几天不知不觉间积累下来的，他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即使每一次他都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不能完全消化。
倘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坚持己见的林子豪或许还能将心态调整到一个平衡状态，可是这一次，是他自己心里的天平失衡了。三年时间，他只是在学校与家庭之间周旋，生活的圈子莫过于从学校到家里的那方圆几公里，接触的人莫过于同学老师和家长，他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麻木，对此也毫不留恋。当然还有一些他不应该背负的压力，那些别人不知道的，他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最终让他做出了不上大学的选择。可是聚会经历的那些快乐，作为一个导火索，引燃了他自认为已经失去了的那些对大学的激情和向往。大学是快乐的，是无忧无虑的，大学的同学关系是平等和自由的，是能够患难与共和坦诚相待的。在大学，你不用再担心老师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同学，不用担心被沉重的学习压得透不过气来，更重要的是，在大学你可以轰轰烈烈地将那种遮遮掩掩的恋爱关系明确公开。一想到这些快乐，他的内心就被这种巨大的矛盾折磨着。别的同学已经顺利地完成了高考，不必再强迫自己违背自己的心声，终于能达到思想与行动的统一，而他却还要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毕竟他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
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利用这次聚会肆无忌惮地发泄的想法逐渐占据了林子豪的大脑。他有些气愤，不想跟郭娜说话，郭娜也没有注意到林子豪的情绪变化。吃饭的时候，有些同学展现出了喝酒的潜力，这样的人在酒桌上的领导力不亚于企业老总，他们带头喝酒，带头调侃，夏雨辰基本上就属于这样的人。像林子豪和贺明宇那样比较内敛的男生，在酒桌上就显得没那么有主见了，或许贺明宇可以，只是不愿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但林子豪在集体环境里确确实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喝酒是有技巧的，你看那些在酒场上好像永远都喝不醉的人，他们总是会滔滔不绝地讲话，这能使他们利于不败之地，当年林万福就是吃的这个亏，如今林子豪又重蹈了父亲当年的覆辙。
在林子豪醉酒过的程中，夏雨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原本夏雨辰已经把张妙然忘得一干二净，也处了新的对象，可是他的女朋友因为跟家人去旅游，没有参加这次的聚会，夏雨辰整天都显得形单影只。他为了排解这种孤独，对很多女生大放殷勤，收到的效果却不是那么理想。有些女生不欣赏他的作风，根本不买他的账，有些女生知道他有女朋友，也知道他的那些小伎俩，当然也不愿意成为某个女生的替代品。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两个女生愿意接受他的挑逗。起初夏雨辰对这种打情骂俏还很热衷，后来随着体力的消耗，也随着那一两个女生对他的厌倦，他的这种热情也逐渐消失了。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
吃饭的时候，夏雨辰总算迎来了当天活动的第二次高潮。他主动地跟坐在左右的人敬酒，然后先干为敬。被敬酒的人迫于面子，只好随着他的节奏喝，其中就包括林子豪。班级里总有那种适合成为众人调侃对象的同学，夏雨辰的那张嘴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连珠炮似的拿人家身上任何可以取笑的元素取乐，博得众同学开怀大笑，以此来提高自己的聚焦度。几轮下来，林子豪就有点不省人事了。
到了饭局后半段，大家开始谈论升学的话题，林子豪听着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讨论，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他知道，一旦他直接迈上这条路，他将失去人生的一段重要经历，这段经历或许遗憾，或许对他将来的人生没有太大的影响，不管能不能决定什么，他都无从知晓，就像一个未曾出生便胎死腹中的婴儿，谁又能知道他将来的道路会是怎样的呢。自从他向父母公布了这个决定，得到的是误解，得到的是否定，今天他跟自己最喜欢的女孩说了这个决定，得到的依然是坚决的否定，而且他还不知道否定的理由是什么。越想这些事情，林子豪便越是害怕，越是拿不定主意。无助感包围着他，如果说夏雨辰的孤独是感情上的，那么林子豪的孤独则是心灵上的，那种不被理解，发现身边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你的深层的孤独。这种孤独的程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身在此种孤独之中的人，即使他的身边出现再多的人，世界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无声的世界，简直能让人崩溃。林子豪由被人劝酒演变成主动买醉，就是在这种孤独的环境下自然而然地完成的。
到KTV去唱歌，已经是活动的最后一个项目了。酒桌上显然不是女同学大放异彩的地方，一提到唱歌，一些女同学则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大概都想一展歌喉，也该轮到她们出出风头了。对于那些还处在神志恍惚状态下的男生们，去KTV的活动则有些流于形式了，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无所谓去哪里，只要大家能在一起，只要人多热闹，即使是游街，他们也乐此不疲。
大家在KTV又要了一些啤酒，女生们争先恐后地来到点唱机旁边，一首首歌曲被提上了候选单，仿佛排队上车的行人。林子豪只唱了一首歌，就跟大家聊起天来。包房里喧闹的环境不再适合讨论升学之类的严肃话题，大家便胡乱开起了玩笑，谈论曾经教过他们的老师，谈论那些没有到场的同学。当时林子豪和郭娜并没有坐在一起，就像之前在饭店一样。高中时代的恋爱尽管令人羡慕，不过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那时候在高中谈恋爱，遭到的非议永远是大于祝福的，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种幸运的经历和勇气。
林子豪在豪饮了两瓶百威啤酒之后，之前在饭店喝下的雪花啤酒开始发挥隐藏已久的效力，他只觉得头昏脑胀，酒精顶着他的身体，异常活跃地想要冲出他的嗓子，他试图调整呼吸，想将这股奔涌将出的啤酒压下去，却只坚持了不到两分钟。还好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对身体里的酒精失去了控制，便提前离开了包房，钻进厕所便开始狂吐不止。污浊的食物一股脑地从他的嘴里喷出，由于时间尚短，甚至还没有变质。吐过之后，他在洗手池漱了口，踉踉跄跄地从卫生间走出来，正好碰到了郭娜，原来郭娜看到林子豪出来，便也跟了出来。
“你吐了？”郭娜问道。
林子豪嗯了一声，往回走。
“你鞋上都是。”郭娜叫住他，“擦一擦啊。”
林子豪低头一看果不其然，原来运动鞋表面很多处地方都沾有呕吐物，何止鞋子上，就连衣角和裤腿上都有，令他好不恶心。郭娜递给他一张面巾纸，他接过面巾纸，擦了擦身上的各个地方。擦完之后，他将面巾纸往垃圾桶里一扔，也没对郭娜说声谢谢，掉头就走。
“你怎么了？”郭娜拉住林子豪的胳膊，“从刚才开始，你就没怎么跟我说话。”
林子豪先是很惊讶，郭娜竟然连他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都能感觉出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的，是从回程的路上，还是在来到KTV之后。
“没有，我有点喝多了。”林子豪避重就轻地说。
“那就别喝了，喝多了你还喝。”郭娜说。
“你管我干什么，烦不烦。”林子豪有些面红耳赤，厕所门口一直有人不间断地进进出出，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他感觉自己很没面子。他没有站在原地跟郭娜争吵，迈开脚步向包房走去。
“你看，你还是针对我。”郭娜不依不饶地跟着，“我到底怎么你了。”
“出去说。”林子豪像是宣战一般，说出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朝电梯走去。郭娜也从容不迫地接受了挑战，带着一副倔强的样子，跟在后面。他们来到KTV外面，马路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只有一排轿车停在KTV门口，多数为黑色，在五彩斑斓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稳重高贵。
林子豪走到路基的围栏那里，靠在上面，郭娜面对着林子豪，双手很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表情却显出一种猜不透对方的困惑。她看着靠在围栏上的林子豪，感觉此刻的他真的很帅气，上学的时候，他最喜欢林子豪靠在树上时的样子，每次看到都能荡漾起内心的激动。不知为什么，他感觉此刻的林子豪跟往常不一样，有些愤怒，有些无奈，也有些伤心。她耐心地等待着，想听听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郭娜，你一点也不理解我。”林子豪皱着眉头说道。
郭娜听到这句话，看到林子豪的表情，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郭娜之所以啼笑皆非，是因为林子豪刚才的举动完全打翻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她感觉他就像一个孩子，需要别人照顾的孩子。尽管如此，她依然喜欢他，没准儿因为了解了对方隐藏的一面而更加喜欢了。于是她边笑边问：“我怎么不理解你了？”
“下午在车上的时候，我说我不想上大学了，你理解我了吗？”
“你说那件事啊，我以为你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呢，你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林子豪略带埋怨地看着郭娜。郭娜的表情由疑问转为沉默，她感到失落，也感到自己束手无策，站在她面前的男孩义正言辞地说出了这个想法，而她是不能赞同这个想法的，她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想上大学了。”郭娜尽量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当初不是你说要上大学的吗？”
“是呀，可是谁能想到出了这种事。”
“那你就重读一年呗，那样我们俩不还是能考上一个学校吗，我的成绩也不好，到时候你肯定能考上我的学校，我等你。”
“不行，你不明白。”林子豪不知该如何跟郭娜解释，这不是单纯的考不考的问题，假如他重读一年，在这一年时间里，他所要承受的过去几年积累下来的家庭的压力，每天面对相似的景象，身边的人却全部都是陌生人的那种孤独的压力，以及来自自身的头痛的压力，这些压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给郭娜解答。“我就是不想考大学了，你就不能支持我？”
“你怎么那么自私，你不考大学了，我们还怎么上一个学校啊，你就只顾你一个人，也不替我们两人想想，到时候我们怎么见面啊，想见你的时候见不到，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