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盈盈,照亮公园的石板路,柳絮随风飘舞,宛如少女的秀发。公园的路很长,但是他们已经慢步了几个来回了。他们谁也不提分手,谁也不希望对方提出分手。有时两人相对无言,女人看着飘荡的柳絮,男人低头数着石板,彼此都在思考一些事情,抑或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和惬意。
潘素婷身穿一件短袖女式衬衫,上面点缀着红色小花,裤子是米色的,一身浅色调的打扮让她的那双灵巧的黑色圆头皮鞋格外吸引林万福的目光,即使在悠悠夜色的覆盖下,也不失光彩。林万福有点被这双精致的小脚迷恋住了,一时间无法将目光移开。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林万福觉得总得谈点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对方这个问题,他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与他这个已经结了婚并且有两个孩子的人无关。
“暂时还不想结婚。”潘素婷机械地回答着。
“你母亲没有催促你吗?”
“她们都在外地,就是偶尔打个电话,发发牢骚,还能拿我怎么样呢?”潘素婷莞尔一笑,“而且,那天看到你那种落魄的样子,我就更是对婚姻持怀疑态度了。
“那天晚上给你吓一跳吧。”林万福惭愧地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跑你这来了。”
“总比在外面冻一宿好啊,不过我没想到你还知道我住在哪。”
“你忘了,我小时候去过你家玩,后来有一次单位年会聚餐,我听其他人说你父母调到外地去了,所以就……”
“凭这点你就敢来,这种行为可不像你,万一那天我父母恰好在家可怎么办。”
“那我就就只好落荒而逃了。”
“这倒是附和你的性格。”潘素婷笑了,朗朗笑声仿佛从遥不可及的夜空中传来,令林万福心醉神迷。
“你回家之后,你妻子没问你什么吧?”
“没有,我撒了个谎。”
潘素婷看出林万福皱着眉头,一定是在遭受良心的谴责,于是她说:“她是个好妻子,你该珍惜,况且你还有两个孩子。”
林万福似有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很多事情在外人眼里和在自己眼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在这样一个晚风拂面的平静夜晚,潘素婷为什么要让他想起他不愿想起的人呢,林万福心中充满了无奈的抱怨。装满回忆的箱子一旦被撬开一道哪怕针尖宽度的窄缝,就会失去它封存记忆的作用。
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老人离开了,林万福和潘素婷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潘素婷说她走累了,但其实她只是想用全部精力去了解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而不是想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体力消耗上。林万福在她身旁坐下,她能看得出来,他的表现多么不自然,而且还有意与她拉开距离,两人之间的空间足可以再坐一个人。
“还记得上学那会儿吗?”潘素婷想了半天,终于决定用这种俗套的话题作为开场白。
“记得,那时候咱俩其实不怎么熟,你学习好,我跟你也说不上话啊。”谈起这些话题让林万福很开心,他的情绪暂时脱离了压抑。
“你的语文好。”潘素婷说,“我记得你那时候总喜欢在本上写几首小诗。”
“那都是瞎写的。”
潘素婷又看到林万福那久违的羞赧表情了。上一次他敲响她家的门,带着深深的醉意,着实吓她一跳,女人本能的防备意识让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不过这种防备意识很快就被怜悯和熟悉的面孔打破。林万福坐在对面的楼梯上,双腿叉开,两腿中间是一堆呕吐物。只有情绪极度压抑的人才肯让酒精如此肆无忌惮地迫害自己,潘素婷事后想起自己当时的反应,颇有些愧疚,她觉得自己真不应该怀疑林万福。
“那可不是,诗都是有感而发的,你上学的时候肯定有很多想法。”
潘素婷坚持管林万福写的那些东西叫做“诗”,使林万福受宠若惊,但是他实在不想再谈自己当年那些毫无美感的“诗”了,他自己知道,那些诗代表不了他的才华,那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他之所以写那些拙劣的文字,是因为他性格太内向,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成为好朋友。
“你家里也有不少书嘛,你也很喜欢读书吧?”林万福岔过话题,反问道。
“都是我爸的书,我爸是大学老师嘛,书自然多。我以前不喜欢读书,完全是耳濡目染。”
“知识分子家庭,真让人羡慕啊。”
“有什么好羡慕的,还不是一样普普通通过日子,人家有先见之明的都下海了,有的小轿车都开上了。咱们这破单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破产了。”
“是啊,我现在也为这事发愁。”林万福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想怎么觉得潘素婷的话有道理。
“你在愁什么?”潘素婷将身子微微向林万福的方向倾斜,林万福此刻也不再感到拘谨,他需要一个耐心听他倾述的人,并且不会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来教训他。
“愁钱啊。”林万福叹息一声,“厂子效益也不好,你说得对啊,指不定哪天就黄了。”
“找你哥谈谈,亲哥俩还有什么不能帮忙的?”
“前几天我哥跟傅厂长打招呼了,那天晚上还请他吃了顿饭,人家可真是个老江湖,我哥在那边拐弯抹角地暗示他,老傅就是不动声色,表面上跟你笑,但是绝口不提一点对我有利的话。”林万福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点瞧不起林有长。
“这么说,没戏了?”
“没戏。”林万福苦笑道。
“再想别的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
消沉的意志外加夜晚的凉风磨练着林万福,他不是那种经得起磨练的人,接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回去吧。”潘素婷有些不舍,但她必须要做出决定,林万福今天没有喝醉,不能无缘无故地让他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对方可是个有家的男人。
林万福站起身,用手拂去裤子后面的灰尘。他有时候的行为举止的确像个文弱的女人啊,潘素婷心想。林万福可能不像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男人,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的本领,可是也沾染了许多污浊的习气。那些男人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还理直气壮,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潘素婷身边不乏这样的人,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把林万福算在内。没错,林万福有他软弱的一面,但是这种软弱却正符合潘素婷的心意,那是一种柔情似水的感情,像微风轻轻吹拂的水面,荡漾着脆弱的涟漪。
潘素婷怕林万福回家太晚,想拒绝林万福送她回家的请求,可林万福执拗地要送她,她也只好欣然领受这份好意。
她们在楼洞口分手,潘素婷迈着端庄的步伐走上楼梯,在拐角处消失,即使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林万福的视线也根本没有从潘素婷的背影上移开过。
潘素婷落落寡欢地走进家门,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上楼的步态与平时截然不同。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没有脱鞋,也没有开灯,就那样被黑暗包裹着。她住的房子是父母留给她的,父亲虽然已经退休了,但是被南方的一所大学返聘,老两口回到了眷恋已久的故土。潘素婷是南方人,虽然在北方长大,却保留着南方人那娇小可爱的外貌。她的头发长到腰部,平时在单位,她总是把头发扎成马尾。
她坐了一会儿,身体很自然地倾向一边,侧身躺在了沙发上。自己一个人住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不适应的感觉,相反还很自豪,这种自由是身边的人无法体验的。然而,自从那次经历之后,她的心已经耐不住寂寞了。孑然一身的生活已经不再让她感觉无忧无虑,相反让她有点可怜自己。那次,林万福粗鲁地敲响她家的门,她从门镜里看到了他。当时她的内心在斗争,如果默不作声,或许林万福不久就会离开。她这样想着,手却不知不觉地动了起来,拧开了门锁。
她的生活不缺少任何物质的东西,她本身没什么强烈的物质欲望,父母的劳保很高,而且他们还能工作赚钱,也不需要她跟着操心。她唯独缺少一个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结婚就应该幸福才对,潘素婷扪心自问。林万福跟他的妻子到底幸福不幸福,如果幸福,他又干嘛跑到我这里来。林万福会不会也喜欢我,都说酒后吐真情,那天林万福的确是喝醉了,那么他跑到我这里来不正好说明了一切吗。
潘素婷脑子里萌生出一种她自认为丑陋无比的想法,林万福跟他的妻子会离婚,然后他们俩会走到一起。想到这里,她会心地笑了。这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对一种虚幻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自己现状的嘲讽。她曾经从父亲留下的那堆书里读到过萨特的自传,了解到萨特一辈子奉行的就是一种彼此完全自由开放的婚姻,这种婚姻被世人称之为萨特式婚姻。要是中国也能存在萨特式婚姻,或者有能够接受萨特式婚姻的人存在该有多好。但是没过多久,她又意识到这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找个牵强的理由罢了,有点生搬硬套的嫌疑。不同的文化背景孕育不同的社会,不同的人,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法国佬当然能做出那种事,但是中国女人很在乎从一而终,规则和要求是双向的,中国男人自然也应该做到这一点,尤其是北方这片改革开放想对滞后的地区更是如此。
潘素婷决定让自己的大脑停止毫无节制的胡思乱想。她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想借这种方式来冲掉脑海中的意识形态。家里的热水器该换了,每次使用这种燃气热水器的时候,都会使她想起母亲的那些唠叨,母亲以前总说燃气热水器容易煤气中毒。如今虽然没机会经常说了,可每次打电话还是不忘提醒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潘素婷之所以一直都没有更换家里的热水器,也跟她洗澡的习惯有关系。洗澡对潘素婷来说,不仅仅是保持肌肤洁净卫生的一种行为,也是她洁身自好的象征。她偶尔也会想到,自己或许有点自恋倾向,不过与其想这些没有用的问题,倒不如去思考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她洗澡的时间很长,有时长达半个小时,因此只能用这种即时加热的热水器。洁净的洗澡水冲刷过她的身体,又落到卫生间的地砖上,最后流入肮脏的下水道,仿佛某些人的一生,又像是一场专门为她而下的雨。
唉,潘素婷长叹一声,家里没有男人,即使煤气中毒了,又有谁能知道呢?
一阵模模糊糊的敲门声扰乱了潘素婷的节奏,起初她以为是下水道里传来的声音,并没有在意,但耳膜却在留意,等待再一次确认。敲门声比上一次更大了一些,她确认那声音是来自自己家的门。
潘素婷迅速穿上浴衣,连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她急匆匆地穿过客厅,向门口赶去,仿佛身后有只饿虎在追赶她。冲动并没有让她失去理智,走到门口,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从门镜看了看。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她没有片刻的犹豫,直截了当地打开了门。
林万福看到她裹着一身睡衣,有些魂不守舍,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张着嘴巴,满肚子的问号挂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感觉一切都乱套了,一切又都按照预定的轨道在发展。
林万福总是想让自己过得幸福一些,他似乎做到了。但他不能不怀疑,这种幸福是长久的吗?
林美娇从朝阳传媒有限公司出来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她接了一个给单位十二个临时舞蹈演员化妆的活。每个妆一百块钱,十二个人就是一千二,就这么轻轻松松赚到手了。
林美娇是在北京利用业余时间学的化妆,她觉得既然父母让她过早自食其力,那她就要做出个样子让他们瞧瞧,可别到最后哭丧着一张脸跑回家,让家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女儿独自在外面根本活不了。这是她难以接受的。正是憋着这股劲,她慢慢学会了有苦往心里咽。
起初她利用暑假的时间去饭店打工,面对过咄咄逼人的顾客。那天有个顾客调戏了她几句,她气得甩头离去。结果顾客的女朋友像老板投诉,她当众跟顾客道了歉。三天之后,林美娇就不干了。那是她唯一一次逃避生活。
那时候,身边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她也不想把一肚子苦水向寝室的姐妹倾诉,她觉得她们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那时候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周帅,这个从高中时就一直爱恋着她的男孩。
林美娇对周帅来说是一个充满挑战的诱惑。他认为林美娇冷艳,孤独,有些清高。殊不知林美娇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之所以变成这样,主要是由于对父母怀着一点点说不清楚的恨意。那也不是恨,只是一种埋怨,这种埋怨长久积压在心里,凝聚成一种叛逆的心理。倘若换成其她女孩子,很有可能从此堕落下去,找个有钱的公子哥(北京着实不少),整天围绕在他们身边,情绪的好坏取决于身边又添了哪些奢侈品。然而,林美娇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她发誓要自食其力。
但是,一个女孩子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大呢,尤其是在这种到处彰显着金钱的作用巨大无比的城市。那一晚,林美娇给周帅打了电话。谈话中,周帅听出林美娇的语气中满是凄楚和疲惫,他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当晚就带着林美娇开房了。
两人也在那一刻确立了恋人关系。
林美娇来到招商银行,存了一千块钱,留下二百随身携带。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前往周帅的学校,找他一起吃中午饭。
刚才存钱的时候,林美娇查看了卡里的积蓄,已经有七千多块钱了。这笔钱可完全是靠她打工攒下的。至于父母每月汇过来的钱,则都存在另一张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