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拆迁了。
刚上小学的林子豪大哭了一场,因为他要永远和这片迷宫式的红砖瓦房告别了。老城区承载着朴实的故事,告别了这里,就等于告别了这些故事,告别了创造了这些故事的淳朴的人们。
首先拆掉的是城区的外围,儿时的林子豪很少游戏到那片区域,因此当他看到那些庞大的推土机和一堆工人热火朝天地工作,他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在附近看得津津有味,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驾驭那样的巨大机器。
那时候房产局和国有企业都会把动迁的居民分配到新建的小区里,因此也就没有钉子户存在。林万福那阵子忙前忙后的往单位跑。当时,林万福的单位作出的决定让李春云憋了一肚子气。因为他们跟两位老人共同居住的那套拥有一个小院和两间卧室的平方,只有其中一间是单位分给他们的。如今平房动迁,可是单位却只答应给林万福家分一个一居室,这一居室还不是独立的一室一厅,而是两室一厅的其中一个小卧室。这导致林万福一家四口不得不跟另外一家陌生人住在一起,共享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间卧室本来就已经不够用了,更何况还得跟别人共享厨卫呢。
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对于林万福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林万福需要的至少是两居室,可是两居室可不是为他这种车间小组长准备的。好说歹说,领导终于答应了他,不过他要自己拿出四万块钱才行。当厂长亲口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林万福的一刹那,林万福没有觉得幸运,而是感到五雷轰顶。他要上哪去弄这笔巨款呢。
林万福没有继续跟厂长求情,他的这个心愿已经胎死腹中,死了的东西是不会再说话的。
阳光丝毫没有同情林万福的意思,照样带着余热隐去,夜色和晚风争抢着来到大地上,催促着走在路上的行人。林万福已经在马路上徘徊良久,从他为了这个该死的房子操心开始,他就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每当他回到家,妻子总是首先问他房子的事情办妥了没有。那些往日的柔情密语不见了,如今的妻子,眼里好像只有房子。
林万福终究还是回了家。走进家门,儿子的亲切拥抱,女儿的微笑,足以抵消妻子的冷言冷语。
“爸,姐姐今天把我的糖给吃了。”林子豪委屈地向爸爸告状。
林美娇马上开始反驳:“你真抠门,我平时少给你买糖了吗?”
林万福亲切地抱起儿子,说道:“小豪,乖啊。姐姐平时对你好不好?”
“好。”林子豪说。
“那姐姐和糖哪个重要?”林万福继续问。
“姐姐重要。”林子豪的语气有些扭扭捏捏,他听出了爸爸在教训他。
“那你也要对姐姐好,明白吗?”
林子豪频频点头。林万福又把林子豪抱在怀里上下摇了摇,随后放下他,对于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感到心满意足。林子豪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坐在炕沿上的林美娇身边,把口袋里的糖全掏了出来,伸到姐姐面前。
林美娇看到弟弟的小手抓满了糖,心里那点怨气早就消了。可是她还是想逗一逗这个可爱的弟弟,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把糖全抓了过来,只留了一块给林子豪,然后盯着他看。
林美娇彻底被她的小弟弟征服了,她透过林子豪的表情变化,看出了他的心情。林子豪的小嘴抿成一条线,黑亮亮的眼珠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被抓走的糖,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不愿意,当他发现姐姐在注视他,他还冲姐姐笑。多可爱的小人啊,林美娇心想。她已经不在乎手里的糖了,看着胖嘟嘟的弟弟,简直比满嘴都塞上糖还要甜呢。
林美娇把糖又还给了弟弟,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李春云刚刚从市场上把菜买回来。她并没有像林万福预想的那样,关于房子的事情,她一个字也没提。李春云买了全家人喜欢吃的鱼,还给林万福买了一瓶白酒。林万福已经开始对房子的话题越来越敏感,所以看到妻子的反常,他十分好奇。
“今天怎么买这么多好菜。”林万福问道。
“这也算好?”李春云笑了,“咱们家就不能吃点好的吗,以后你想吃的话我天天给你买。”
林万福感到发自心中的欢喜,他觉得这样才像个家,虽然他们没有很多钱,可是幸福就在他们身边。比起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完成一天繁重的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以回,能感受到家人对他的期盼,多么幸福。
“小云,”他想鼓励一下自己的妻子,“今天厂长跟我说了,如果要换大房子,得交六万块钱,相当于把房子的使用权买下来,咱们还是暂时对付着住一阵吧,我以后再想办法。”
李春云并没有理睬自己的丈夫,林万福说话的时候,她正在炒菜,而且是背对着林万福。然而炒勺的力道很明显的加大了,磕得铁锅叮叮当当地乱响。林万福明白,妻子在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不满。林万福没有暴跳如雷,他发誓绝不在孩子们面前发火。况且饭菜的香气让他感到饥肠辘辘,饥饿的人很难发脾气。
李春云对丈夫的无能已经习以为常,她的火气也就很快地随着煤气罐的火一同熄灭了。虽然李春云寄希望于他,不过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些天,她的脑袋也始终在想着房子的事情,并且在确定林万福那边毫无希望之后,有了初步的打算。
李春云把饭菜摆上桌,把白酒开了瓶,给林万福倒了半杯。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到饭桌旁做好,林子豪上手去抓盘子里的鱼,被林美娇喝止。林万福看着这两个小家伙吵闹的样子,心里的一切烦忧都飞走了。
小孩子吃起饭来总是不顾别人,没过多长时间,两个孩子就已经下桌了。林万福的酒杯里,白酒已经少了一半。他的脸微微泛着红润,像个娇羞的女人。
“万福,你听我说。”李春云的语气十分平和,说明她已经料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丈夫的心情受到影响。
“嗯?”林万福抬起了头。
“实在不行,咱们管你哥借点钱吧。”李春云说。
“不行。”林万福自顾自地吃菜,没拿妻子的话当回事。“我说什么也不管他借钱。”
“亲兄弟借点钱能怎么样。”
“不行,不行,咱不管他借钱。”林万福有些不耐烦了。
李春云对丈夫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深感不满,终于压抑不住说道:“不行,不行,你就会说不行,不借钱怎么办,你倒是说啊。让你想办法也想不出来,我想出个主意,你连考虑都不考虑就给否了,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哪!”
“别在孩子面前大吵大闹的。”林万福憋着涨红的脸说道。
“我若不是为了孩子,你以为我愿意管他借钱?”
“那我这一天低声下气的往领导办公室跑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林万福重重地拍起桌子,眼睛瞪得活像张飞,面色堪比关云长。他跟妻子发火的时候,脾气并不亚于林有长。“你他妈管别人借那么多钱,到时候你他妈还得起吗!”
林子豪已经嚎啕大哭起来,林美娇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眼泪汪汪地望着爸爸说:“爸,妈,你俩别吵了。”
“你妈早晚给我坑了。”林万福说。
“我给你坑了?你要是有你哥一半的志气……”
还没等李春云说完,林万福痛苦地长啸一声,说:“这他妈日子没法过了。”他猛然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行动也根本不受大脑自配,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能当着孩子的面把桌子掀翻。盘子和碗碎了,鱼汤撒了一地,桌板磕到了立在客厅一角的镜子,于是镜子顷刻间支离破碎。如果林三德还在世,这一切绝不会发生,他会在冲突发展到高潮之前让林万福滚出这个家。可是老人已经过世,永远不会再过问人世间的种种纷争了。
林万福见事态已经无法挽回,索性破罐子摔到底。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气哼哼地走出了这个家。李春云无声无息地落了泪,可是成年人没有孩子那种放纵眼泪的特权,于是她用手抹掉了泪水,开始收拾地上狼籍的碗筷。她先把筷子小心的拾起放到厨房,又从厨房拿来了笤帚,默不作声地扫起了地。屋内死气沉沉,仿佛全家都在为那几条鱼默哀。林子豪憋不住,又开始呜咽起来。
“别哭了,乖啊。”李春云嘴上安慰孩子,心中的怨气却不知道该向谁倾述。她看着这个爱哭的小鬼,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希望他将来不要像他的父亲那般软弱。
也不知道李春云是故意装作没听见,还是情绪的确跌到了谷底,当孩子们的奶奶曲淑琴走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发现这位慈祥的老人,因此当她转身面对这位老人的时候,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她知道自己脸上的泪痕肯定被老人发现了。
“小云,你和万福又闹起来了。”曲淑琴伸手去接李春云手里的戳子,“来,给我吧。”
“不用了妈,我收拾就行了。”李春云不想多说,直接绕过了老人。
老人又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亲切地说道:“走,奶奶带你们出去看星星,顺便把爸爸找回来。”于是老人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朝门口走去。
“妈,天都黑了,别去了吧。”李春云说道。
“没事,一会儿就回来。”老人始终面带慈善的微笑,李春云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好目送着一老两小走出胡同。
夜色透过飞扬的尘土,照在曲淑琴的身上,反而使这个有些佝偻的老人显得异常高大。她左手拉着林子豪,右手牵着林美娇,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有些淘气的孩子总是喜欢攀爬那些残砖碎瓦推起来的小山,曲淑琴却从来不让林子豪去爬。
“奶奶,我想爷爷。”林梅娇小声说。
“爷爷走了。”奶奶简单地回答道,听不出任何的感伤,不知道奶奶究竟是早已习惯了亲人的离世,还是故意在孩子面前装作坚强。
林美娇眼角挂着泪水,紧紧地搂住了奶奶的胳膊。林子豪因为听到姐姐抽泣的声音而难过,但是他觉得虽然爷爷走了,而且出殡那天,他也哭得死去活来的,可是身边还有奶奶,还有爸爸妈妈,还有疼他的姐姐,他是幸福的。
林有长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并不是李春云亲自跟他说的。林有长来看曲淑琴的那天,曲淑琴亲自将林万福和李春云所面临的困难告诉了林有长。林有长平时跟父母走的不如林万福近,自然很珍惜这次表现的机会,于是他当即便答应出钱。
李春云得知这件事后非常高兴,不仅事情办妥了,她还不用背负这个沉重的人情包袱。虽然这样做的结果是两家有一笔理不清的乱账,然而能挺过这几年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只要等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孩子早已熟睡。林美娇侧身安静地躺在炕上,林子豪的被子早已经被蹬到了脚下。李春云和林万福则小声交谈,回味着整件事的经过。
“这件事就这么办吧,哥也是想尽尽孝心,他是二儿子,他也有权利这么做,这个你不能阻止。”
林万福吸着烟,始终皱着眉头,仿佛不相信妻子似的说:“这回你可如愿以偿了。”
“什么叫我如愿以偿了。”静默的气氛使李春云不敢大声嚷嚷,“我不也是为这个家考虑吗。我想好了,等搬完家之后,咱们努力多挣点钱,尽快把这笔钱还给哥。”
林万福对妻子的回答颇为满意,心情有所好转,继续对酒当歌。李春云一肚子火无从发泄,在这本应该承担起责任的时候,她的丈夫却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还要她这个做妻子的来操心这些本应该由男人承担的事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偏偏有一个这样的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