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狂欢落尽,课还是要照上的,疯闹还是要继续的,学期末的气氛也越来越重。而在此时,班主任上次体检后又去了两次医院,查出了黄疸肝炎得住院治疗,校长早已听闻学校有一个班级时而全班逃课,班上学生敢和老师对掐,趁此机会,正好来看看。
于是班主任走之前特别交代:“同学们,你们要好点表现,不要让校长失望啊。”
“不会的,我们不会让他失望的,我们会直接让他绝望。”程惟低低说了一句,全班哄笑。
班主任并没有发脾气,接着说:“不要猖狂到再次全班逃课。”而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看了萧雪纯和倪斓一眼,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两个女生的号召能力早已经超过她。
“不会的,我们会很猖獗。”程惟再次接话,顿时班上笑声更甚。
班主任却是笑而不怒:“也快考试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样一句话却让那样轰动的笑声一瞬间变得稀稀落落,初二那个年纪,十三十四岁,属于已有了知觉的年纪,多少人从那一句话里听出了放弃的意味来,多年后不得而知。
“程惟,你来当代理班主任,有事你负责。”班主任出去之前说了这样一句,班上众人的表情可以用五花八门形容。惊诧的张大了嘴巴,无语的冷眼相看,反对的直接“切”出了声,无所谓的只当笑话,拥护的不断鼓掌……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班啊……一个被青春的癫狂震得人心涣散的班,成绩好的、人缘好的、权力大的学生带着最烂的、混时间的、最喜欢捣乱的学生一起在青春的边缘起舞,舞得乱七八糟却视若珍宝。
“萧雪纯,你以后要听我的是不是?我比你大,我是班主任。”程惟待班主任走后,第一件事便是向萧雪纯示威。
“是。”萧雪纯答得快,脸上却有一丝尴尬。
“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他们都不能欺负你,你是个好人。”程惟看着萧雪纯的表情了然地解除了萧雪纯的后顾之忧,那是第一次有人用“好人”这个词形容萧雪纯。而多年后,萧雪纯觉得那并非是一个好词。
“阿雪,真好。你就应该被拥护,你就应该是众人手心里的宝。”那日放学,倪斓拉着萧雪纯笑眯眯的叹到。
“可是我最宝贝的是你和哥,你们是不是比宝贝还要宝贝?”萧雪纯歪过头,也是笑眯眯地回答。
“不是,阿雪是我们的宝贝。而五班这个班级是我们所有人的宝贝。”倪斓笃定地看着萧雪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我们的宝贝。”
萧雪纯被倪斓的慎重弄得心里温暖得不得了:“我很幸福。阿斓,我觉得贫穷没有打倒我是为了让我遇见你们。”
倪斓笑嘻嘻的挽着萧雪纯,紧了紧手臂,那时候的她们还是差不多高,正好能够依偎着听见彼此的心跳;而今日的倪斓已经一米七二,萧雪纯却只有一米六三,两个人站在一起已经有很大的身高差距,也许是此时的她们早已强大到不需要身体的依偎了吧。
“阿雪,我看见一件裙子,觉得很漂亮,你去不去看看?”
“嗯,好啊,可是……我没有钱买……”
“没关系,我们看看,然后暑假去做兼职,我们一人买一条好不好?”
“可以吗?”
“可以啊,我买那件红色的,阿雪那么纯洁的人,就买那一件白色的,我们走在一起就像妖精和天使一样,多么好看啊……”
萧雪纯脑袋中似乎已经有了倪斓穿着火红长裙、自己穿着白色长裙手牵手走在一起的画面,裙摆飞扬,笑容温暖。
萧雪纯侧着头,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样梦寐以求的画面,伸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仿若是想象中那裙子的质地,然后毫无由来的笑了。若是说在萧雪纯十四五年的生命里有什么事因为贫穷无法得到,最后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一件她只站在小店外看过几眼的裙子便是唯一一个。而时光流转,那个暑假她们终究没有机会去做兼职、去买裙子。所以,无论多少年后,萧雪纯仍然对白色的裙子有着不能放弃的情怀。
那一段日子,班主任不在,校长太忙,程惟俨然带着全班兴风作浪、乐此不疲。幸而最后的日子,没有人忍心苛责。
那一段日子,倪斓和萧雪纯的对话经常沉浸在周明影要离开的话题里;而周明影那一段时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下课便不见了人影,上课又笑眯眯回来。
“阿斓,哥快走了。”考试前萧雪纯又是重复这个话题。
“我知道,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是不是?”倪斓低语,“阿雪,没有你哥,你会不会很坚强?”
“我从没不坚强啊。”萧雪纯笑眯眯地脱口而出,完全忘了那年哭了那么多次的人是谁。
“坚强就好啦!我们阿雪无论以后遇到什么都要很坚强,都不能够哭泣,都要笑眯眯的。我们家阿雪到哪里都会被疼爱都会生活得很好。”倪斓絮絮叨叨。若是如今的倪斓定会说“这孩子嘛时候变得死不认账了”然后萧雪纯一定笑眯眯地答“嘛时候都死不认账,你没发现?”
“阿斓也是。”萧雪纯浑然不知倪斓这样说的背后是怎样的意思,听得心里感动温暖。
“我啊,放心,阿雪过得好,阿斓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倪斓反问,又转开了话题,“阿雪,什么时候你到我家里去玩,不是我现在住的地方,是我原本的家,我的老家,我们一起去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可好看了,可明亮了。”
“好啊,放假就去。”
那一年期末的考试究竟怎样,萧雪纯没有印象,如此便可当做不错,若是不好她一定印象深刻,若是太好,她也会心心念念,所以,那一个被遗忘得没影儿的分数定然是符合她的预期的。
拿成绩单那天,萧雪纯很兴奋,因为她要和倪斓一起去倪斓老家了,一起去看星星。
“阿雪,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倪斓小心翼翼的站在萧雪纯位置旁边。
“干嘛?现在我们不是出发去你家吗?你看,成绩单拿了,我也跟爸妈说了,还有什么事吗?”
“阿雪……我说了你不要生气……阿雪,我也是被迫的……”倪斓在前面打了长长的预防针,然后才嚅嗫地开口,说话期间连萧雪纯的眼睛都不敢看,“阿雪,我爸妈说初三不让我在这边读书了,要我回老家……所以……”
倪斓还没讲完,萧雪纯就怒了:“阿斓,你说什么?你是开玩笑吧?是不是?”
“没有,我很认真的。”倪斓抬起头,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与萧雪纯的眼睛正视,“我反抗过了,没有效果……阿雪,我不想……”
“那你现在才告诉我?老师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是第几个知道的?”萧雪纯终于明白为什么班主任心知她们胡作非为依然纵容,为什么倪斓那些时日总是说“我们阿雪要很坚强”这一句根本不是针对周明影的离开,而是针对她自己。
“其实,你和影子应该是最早知道的,只不过,你们没有听懂而已。”倪斓的话有些伤感,不自然地垂睫,静静地等着——等着萧雪纯爆发一场脾气。可是出乎她意料,萧雪纯沉默半天,终究只是问:“我知道了,你要我认周明影做哥哥的时候就为我想好了退路是不是?”
倪斓闻言一震,仍旧垂睫,没有勇气看萧雪纯的眼睛,点点头:“我以为他会一直……”
萧雪纯冷冷打断了倪斓的话:“可惜他也要走,所以你们两个人是准备丢下我一个人咯?”萧雪纯出奇的冷静,语调出奇的冰凉,这在向来嚅嗫和心软的萧雪纯世界里,其实是很少的,她是个很少表现薄凉的人。
倪斓微微一震,听出了话里的愤怒:“阿雪,我也想留下来,可是你也知道,我妈妈……我不能反抗她。”
“所以你违背我们的誓言?”萧雪纯依然冷冷地问。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情非得已”还有一个词叫“现实”她只认准了誓言,认准了兑现。
“我不会违背的,我们不在一起,还可以写信啊,我会写很长很长的信,告诉我们家阿雪我的状况,阿雪也要写老长老长的信汇报她的生活状况,好不好?我还会定期回来看阿雪,看我们家阿雪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长瘦……没有我在,要是你被欺负,那些男生在,他们要是不帮你,回来我用‘九阴白骨爪’惩罚他们……”倪斓一个人很温柔地喃喃絮絮,萧雪纯本是愤怒悲伤,而在那样的语言里,她最后却泪流满面,抱着倪斓大哭,哭完了跟着倪斓回老家去了。并非那一****心软,而是她从来是一个心软的人,对倪斓,对周明影,对陈罕,包括对那些伤她致死的人。她也不能够沾染那种温暖,凡是真心的温暖都能够将她的愤怒或者冰凉融化。
真要说起来,那一日只不过是萧雪纯反应过大而已,是她没有发现倪斓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以为她们两个真的可以像六年级拉钩发誓的誓言一样,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只是凡事涉及“永”字,大多都是悲剧,这世界上就没有“永远”这一出,人们用强烈的愿望造就了一个让人神往的词以示美好,却不料正是这样的词最是悲伤,因为“永远”它永远不能美好着实现。那一次分离后,她们再也不曾真的在彼此身边相依相偎,从此只能用纸张、用电话安慰彼此,而幸而,她们还有彼此,就算不在一起,她们在各自曲折时仍然把彼此视为最后退守,不曾在命运给予的巨大伤害里站不起来。
“星星,我觉得我们睡在野外呢。”萧雪纯很少会喊倪斓“星星”她觉得那是一个神圣的名字,一定要有一个美好的环境与之相配,一如那日两人在菜地里搭了蚊帐,在纯天然的环境里看了最浩瀚的星空。
“是啊,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厉害?”倪斓用头枕着手,指了指天上,“你看,那一个是猎户座,你看就像一个人系了一根闪闪发亮的腰带,那是我认得的唯一一个星座。”
萧雪纯顺势看过去,便看见了倪斓所说的猎户座,然后她也认识了除了北斗七星所在星座之外的唯一星座。
“阿雪,你说……你哥会不会忘了我?北京多繁华啊,那里有天安门有故宫,有长城还有天坛,有颐和园还有海洋馆……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倪斓喃喃。那时候的她们多简单,所谓的繁华在她们眼里只有那些声名俱佳的建筑,从未想过那些冰冷的美丽的建筑从来不是一个人变心的根本。
“不会的,这里有我们,有你,还有他的兄弟。”萧雪纯答得肯定。
“是啊……是啊……我忘了,他看中兄弟……”倪斓这一句说得轻,却也是萧雪纯记得深的一句话,只因日后事情发展,这一句也成为了最大的笑话之一。
“阿斓,你说,我们以后还不会一起看星空?要是以后能够叫哥一起来看就好了,小镇上的灯火太亮看不见这样明亮的星星。他一定没有见过。”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倪斓答。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躺在一起看星星,日后变迁,她们始终都不再有机会一起躺在阳台、躺在菜地里看星空,一如她们再也不曾喝过青苹果粒粒橙。一去不回的不是时间,是当日心境,是当时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