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酒家。
近日来客人络绎不绝,每日楼下俱是人声鼎沸,夜来投宿的客人还常常寻不到客房。
自从风火门遭到重创之后,一直被压制的“风行快马帮”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风行快马帮,做的本是与风火门一样的行当。
可惜的是,他们虽有天下数一数二的好马、有着骑乘快马从朝阳跑到日落却始终望不到头的马场,传信的速度依旧比不过风火门的飞鸽。
长此以往,此门自然一直被风火门压制。
这一次风行快马帮的得益,不少武林人士也有所猜测,是不是其暗中下的手,好让自己一家独大,独占鳌头。
但是这一点,又很快被否决了。
因为就算是风行快马帮,有些时候也会有求于风火门,他们分舵的事务,不少就要靠风火门来传输天字号的密信,没有了风火门,他们的事务也同样很难管理。
现在坐在蓬莱酒家的客人中,就有两位快马帮的成员。
一老一少。
很显然,他们也只是在这里歇歇脚,因为蓬莱酒家不仅菜的味道很好,伙计还能帮助喂马,让连续奔波几日的马匹恢复精力。
酒至酣处,兴致沓来,老者抚了抚胡须,问年轻人道:“你可知道当今武林的第一帮派是什么?”
年轻人嘴角翘起,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意,朗声:“这还不简单,别说是当今,就算在过去,首屈一指的武林大派不都是少林么?少林的功夫,佛门狮子吼、罗汉拳、拈花指法,哪一样不都是绝学秘典?”
这本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答案——因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恶人、最骄傲的狂徒,也绝不敢独闯少林。
老马师却晃了晃酒杯,轻轻道:“少林虽然厉害,却一直隐逸不出,虽有第一大派之实,并无第一大派之名。”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心里已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但想到老马师毕竟是老江湖,念头一转:“那是武当?武当的梯云纵轻功一绝,当真是鸿雁疾飞不留痕迹;太极剑法,能够以柔制刚、以静制动,论起实力来也不差。”
“不对不对。”老马师再一次摆手否认。
年轻人想了想,道:“那就是昆仑剑派?隐居的上一任昆仑剑派掌门‘古巫剑仙’如果出山的话,他的万古剑意流当世谁人可与之匹敌?”
江湖中绝没有人胆敢否认古巫剑仙是第一剑客,因为否认古巫剑仙就好像是在质疑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只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尽管剑仙已经封剑多年,但古巫之名却一直长存。
所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咬紧了牙关,他认定自己这一次绝不会说错。
老马师依旧否决道:“那只是一个人的力量,不是门派的力量。”
“恩……”这一次,年轻人犯了难,放下筷子,搜索枯肠,过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道:“难不成是西域砂殿……还是西域三大王殿中的尊者?”
老马师鼻腔里哼了一声,按捺不住:“我问的是中原,你提那些西域外邦作甚?难道,在中原你就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大门派吗?它的弟子遍布天下,势力庞大,消息迅疾……甚至就在今早,我们还曾见到一位。”
“见到过……”年轻人愣了愣,如果见过的话,自己应该会记得很深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哦……难不成是乞丐?”他突然想起来了。
自己在进城的时候,路边的一个乞丐曾经向他们讨要过钱,当时正好手边有点闲钱,便顺手给了几个铜板。具体是多少,也没有细数,只因为这些钱,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不错,就是丐帮。”似是终于听到满意的答案,老马师抿了口酒,忽然微笑起来:“丐帮的人数众多,整个大江南北都有他们的分舵,再隐秘的事情,也很难逃他们的耳朵。”
年轻人面露不屑,撇了撇嘴:“那只是一些穷乞丐而已,连每日的温饱食宿都解决不了。人数多又怎么样,如果人数多就厉害的话,那普通人更多,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岂不是更厉害?”
在他看来,自己先前所说不论哪一个门派,都远比这个邋遢的门派要厉害得多。
老者乜斜着眼,道:“好,人数不算什么。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丐帮上一代的丐帮帮主是谁?”
年轻人鼻子眉毛一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老者道:“他的真名或许少有人知,但他的绰号却是大名鼎鼎——‘三钱穷丐’。”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人冷笑起来,不客气道:“听起来,怎么像是一个很好财的乞丐?”
老马师皱起眉头,冷哼:“你又知道些什么?想当年,他老人家可是个名满天下的翩翩公子,武艺高绝,纵横四海,是武林中公认的侠客。你可不要把他和现在那些满大街大侠相称的沽名钓誉之徒相提并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大快人心,震惊中原。因为他只做自己想做的、认为对的事情,无所畏惧,就算会为此得罪不少的权贵势力,也从没有皱过眉头。他原来的绰号是‘三钱公子’,因外在他钱家,他排行老三,因此自称三钱。”
年轻人恍然道:“既然如此,那他后来怎么会去做一个乞丐的呢?”
老马师叹气道:“他因为助人而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些怀恨在心的家伙对他的家族进行了血腥的报复。那个时候身处异地的他,日夜兼程往家里赶去,可惜仍为时已晚……正是受了这一刺激,他才在一怒之下做了乞丐。从此江湖上没有了‘三钱公子’,只有‘三钱穷丐’。”
老马师抿了抿嘴唇,继续道:“如果‘三钱穷丐’你没听说过,但‘三钱令’,你总该有所耳闻吧?”
年轻人点点头:“‘三钱令’我当然晓得,那是一块比正道盟主的‘天义令’更为有力的号令,此令牌一出,所有的江湖人士都会响应,不论是正道邪道,大门小派。每一次这块令牌出现,都是在武林中最为危难的时刻,比如三十年前的黑伞门祸害中原,十年前红殇喇嘛之危……”
老马师一字一顿,道:“不错。如今,这块令牌只掌握在于一个人手里。”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神情有些骇然,震惊道:“难不成它的主人就是……”
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老马师打断道:“不错。我之前说过,三钱穷丐之前帮助过的人,数不胜数,名气如日中天,不论是后生晚辈,还是和他同辈的天骄,都非常敬重他老人家。试问,拥有这样一呼百应的威信,一身绝强的功夫,再加上丐帮众多弟子,这样还称不上是天下第一帮派吗?”
年轻人低头不语,心里渐渐信服。
“不过……”想了想,他忽然猜测道:“虽然他很厉害,可现在也近十年没有出现了,是不是他已……”
老马师打断了他:“他老人家当然还健在,令牌也一直在他的手里。之所以一直没有动静,只不过是还没有到令牌出世的时机罢了。”
“是嘛……”年轻人的目光慢慢飘向窗外,那里一个年逾半百的乞丐刚刚经过。
“你可知道…”老马师的声音渐渐低沉,目光定定地看着门外,就像是看着遥远的过去:“……我曾经见过他老人家,甚至说,我的这一条命就是他救的。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安然喝酒呢?”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身形一震,立刻正坐起身,洗耳恭听。
“说来凄惨。”老马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激动中夹杂着惨然之色:“小时候,我的父亲好赌,时常早出晚归,混迹于各大赌场。他的手气又很差,为了赌博,经常外借赌债。他自以为把我们母子俩安置得很隐蔽,没有人可以发现。”
“谁知在那一天,讨债的恶徒突然出现,他们把我的家团团围住,把我的父亲捆缚在一旁,我们母子俩则被关在房子内。随后他们开始放火。熊熊的火焰从地上升腾而起,浓浓黑烟扑鼻,他们是要我的父亲看着我们母子俩被活活烧死,让他尝尝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离世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说到这里,老马师已经握紧了拳头。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就在那时,他老人家出现了。他的武功极高,没过几招,就很快杀退了恶徒。可惜的是,在搏杀间,我的父亲中了一刀,没能保住性命;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吸入毒烟太多,几日后就离世了。看我孤苦伶仃,他就把我带入了快马帮,让我在里面做了一个小马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段全新的生活,一方面失去了亲人让我感到痛苦不堪,但另一方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如此四十年,一直……到现在。”
年轻人问道:“你如果看到他,还认得出吗?”
老马师拭去眼角的泪珠:“认得出,当然认得出,就算现在时过境迁,他的相貌性情大变,我也依旧认得出这位恩人。”
年轻人的眼里充满了钦慕之情:“我可真想见一见这位人物。”
老马师和年轻人的话,自然传不到城里所有人的耳朵里。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座小镇内,就有这么一个完全符合的乞丐。
此刻他正斜靠着树枝,眼睛半眯着打盹,如果过路的人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别的乞丐至少都会在身前放置一个破瓷碗,但这个老乞丐的身边却空无一物,身上褴褛的衣衫半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前胸,肋骨根根分明可见。
老马师有一点说错了:恐怕现在就算老乞丐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因为”三钱公子“的变化实在太大,不论是从气质上,还是装扮上来说,都已与过去截然不同。
如果说他在‘三钱公子’时候,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那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块千疮百孔的废铁,整个人病怏怏地卧着,看起来毫无生气。
——不过,真是这样吗?
就在这时,原本酣睡的乞丐突然鼻子一动,醒转过来。
他的目光往下一瞥,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树下。
黑衣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金丝镶边的锦盒——刚刚让乞丐苏醒的,显然就是黑衣人手里的东西了。
老乞丐喉口一动,忍不住道:“喂……小兄弟,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盒子里的东西啊?”
黑衣人头也不抬,在树下安然坐下:“不可以。”
老乞丐不甘心地看了看锦盒,眼睛转了转,忽然翻身从树上落下:“如果你给我看一看,我就把这树上翻身的功夫交给你。”
显然是没有看清乞丐的动作,黑衣人迟疑了一下,摩挲着下巴:“看起来还挺厉害的,但……还是不可以。”
“为什么?”老乞丐瞪起眼睛,“看一看都不可以?”
黑衣人摆头道:“因为我这个锦盒里的东西,是要送人的。”
“送给谁?”
“一个朋友。”黑衣人叹道:“如果我提前打开了,我的心意就不诚了。”
老乞丐道:“你的朋友是谁?”
黑衣人一字字道:“一个乞丐。”
老乞丐吹起胡子道:“难道我不是乞丐吗?”
黑衣人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和尚要敲钟,乞丐要讨饭,泼妇要骂街,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虽然看起来像是乞丐,却不讨饭,所以当然不是乞丐。”
老乞丐瞪着眼睛,抢着道:“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黑衣人想了想,道:“你虽然不是乞丐,但也许是个乞丐头子,只有乞丐头子才不用讨饭。”
听到这句话,老乞丐脸色顿时一变,好像中了箭一般,一个翻身,突然跃回了树上。
“知道你是乞丐头子的人已不多,所以你听到这句话,已经明白我是特地来寻你的。”黑衣人的脸上浮起微笑:“无论什么人千里迢迢地寻找另一个人,他都一定是有麻烦事。你是个聪明人,所以现在只要一躺下,就会睡着。而且睡着了以后,就算地上掉满馅饼,你也绝不会醒来。”
老乞丐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已经睡着,雷打不动。
“可惜的是……”黑衣人忽然拍了拍锦盒,自语道:“我只不过是想请你喝点好酒,吃点好菜而已……看起来,这么多的好菜,是没有人可以分享的了。”
说着,他打开了锦盒的第一层,这是一个小巧的陶瓷玉瓶。打开盖子,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就像是街上的酒铺统统掀了酒盖,打翻在地上,浮动的香味就已足以让人大醉一天一夜。
黑衣人的鼻尖凑到瓶口,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盖上瓶盖:“可惜这二十年的女儿红,只能自己喝。”
接着,他又打开第二层。
“酒有了,接下来的菜就要能够配酒。李太白诗曰:‘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所以这道下酒菜是‘青州蟹黄’。”
盒盖打开,散发着诱人金黄色的螃蟹赫然呈现在内,热气裹挟着独属于蟹黄的清香。
闻到诱人的香气,老乞丐的眼睛忽然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但他还是没有动。
黑衣人也没有抬头,他很快把第二层盖上,自顾自地打开第三层:“前一道菜的好在它的味道,那么这一道菜,就至少应该能够填报肚子。选的本来是某个叫花最喜欢的菜肴——金盘炙鸭。只可惜啊……”
说着,黑衣人忽然抓了一块鸭肉,咂嘴道:“皮香肉嫩,肥而不腻,果真不错。”
他刚想要把这一层也盖上,却发现一只粗糙的手忽然闪电般地探入锦盒,拿了一块鸭肉以后,又迅疾地收手。
黑衣人浑不在意地盖上,只当做没看见,打开了第四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