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位长衫儒者斜看了她一眼:“哈,梅三娘,你是在嫉妒吧。你看那个小乞丐长相娇美,想到自己已经年老珠黄,就不禁恶语相向,对吧?”
梅三娘反唇相讥道:“甄书生,你这么替她说话,莫不是自己看上了这个小乞丐吧?”
“看上了又如何?”叫做甄书生的男子丝毫不以为意,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文绉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梅三娘脸上带着讥诮,出口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色中饿鬼,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可是,我不相信你没看出来,这个丫头细皮嫩肉,肯定不是普通人家,至少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落难千金,到时候想要得到她的人,千军万马般来到,哪里是你一个穷酸书生可以比拟的?”
甄书生嗤笑道:“怎么不行?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哼哼……纵然她以前是王府千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却已经连一个填房的丫鬟都不如。”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忽然放出了一点奇特的光,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今夜,她绝对逃不过我甄某人的手心。”
景客来行了半个时辰的路,果然看到一个小茶馆,门口翠绿色的竹牌上用木漆写着“竹林坊”三个大字。
步入茶馆,偌大的茶馆竟然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背对着他,在用一把残破的蒲扇缓缓地给火炉鼓风。
老人的动作很慢,很缓,神情认真而专注,就好像在小心地守护着一点将灭的火光。
澄澈的阳光下,袅娜的热气丝丝缕缕飘逸在空中,茶香四溢,仿若梦境。
老者的身旁,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蜷缩着身子,卧在火炉边,慵懒地酣睡着。
景客来打量着四周,忽然皱起眉头,刚刚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正放着两个紫砂茶盏。
一个茶盏正对着他,而另一个则对着老人。
正对着他的茶盏前还放着一张纸,上面甚至还写了一个字——“坐。”
景客来眨了眨眼睛,忽然就坐了下去。
而等他的身子完全坐下,他就在空空如许的茶盏里看到了另一个字——“等”。
是等人,等茶,还是等其他的事情?
景客来不知道,但等他规规矩矩地坐下去以后,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塾中接受授课的弟子,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老者的举动。
也许别人拿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他说不定已经跳了起来。
但这张薄薄的纸却仿佛有着奇特的魔力,居然能够让他乖乖坐下,这实在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煨茶老人似乎也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依旧自顾自地以文火煨茶。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老人依旧没有转身,景客来也没有动,他们仿佛都已经变成了两座雕塑。
慢慢地,景客来的神情居然一点一点专注了起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人的动作,仿佛已经入迷。
他在看什么?又看出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忽然缓缓转过头,他看了景客来一眼,慢慢道:“年轻人,一个时辰内进入这一间茶馆、看到桌上字条的,共有三十二人。他们有的有急事,几乎片刻以后就离开了,所以他们离去的时候脚步很匆忙;有的人虽然时间宽裕,自由闲散,却不甘心等待,片刻之后也走了。只有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停下脚步等待的人。我想知道,你来的时候,步履匆忙,似乎本来有急事要做,可是为什么后来又停下等待?”
“我的确有很急很急的事情要做,可是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本就是急不来的。”景客来微笑道:“尤其是遇到您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让我更加不忍打扰。”
老者道:“哦?”
景客来的声音已经带上敬意,缓缓道:“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对杯盏茶水能如此认真,如此专注。一件事情,如果在上面浸淫的时间足够长久,就能被称为大师。但对于一件事情几乎用恭敬态度去对待,那就近乎于道。能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奉为他自己的道,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能够成功,也一定很值得别人尊敬。”
听到这句话,老者的脸上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顿了顿,景客来又继续道:“更何况我还有一个毛病。”
老人道:“什么毛病?”
景客来微微笑道:“我只要一闻到好茶好酒,两只脚就迈不开步子。”
老人的眼中放出了光:“这是一个很好的毛病。”
景客来道:“哦?”
老人笑了笑,道:“正因为你迈不开步子,所以才有机会品尝到我的茶水。”
说着,老人把茶壶取下,已给景客来面前的茶盏满上了七分清翠的茶水。
景客来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眉梢已经舒展开来。
老人道:“喝醉酒的人若是能来一点这种吓煞人香茶,那醉意也可清醒几分。”
景客来浅抿了一口,唇舌之间已经洋溢着一股清香,他恭声道:“多谢。”
老人道:“你不必谢我。我之所以请你喝茶,不过是因为你愿意等而已。”
景客来苦笑道:“看来愿意等的人,总多多少少有点好运气。”
听到这句话,老人的神情忽然有些落寞:“可惜我要等的人,却始终没有来。”
景客来眨了眨眼睛,道:“不知老丈等的是什么人,我说不定可以帮上什么忙。”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等我的徒儿。”
“您的徒儿……”景客来喃喃念了一句,忽然变了脸色,脱口道:“您的徒儿,她是不是叫做紫堇?”
听到这句话,老人猛人一震,旋即道:“你认识她?”
景客来黯然道:“我非但认识她,甚至我这一条命都是她救的。”
此话一出,老人神色骤变,分开五指,忽然出掌,劲风凌冽,直取景客来胸口。
谁也想不到,顷刻之间,老人居然会变化态度,突然出手。
这一掌来势汹汹,若是毫无防备地挨下这一掌,至少也要受重伤。
好在景客来的反应并不慢,可他刚刚出掌抵挡,老者忽然又五指蜷握,变掌为爪,劲气透指而出,扑击的方位竟隐隐有着四十九种奇异变化。
景客来心中一跳,手腕翻转,一把金灿灿的扇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打开,护住了他周身十数处大穴。
乒的一声,爪扇交击,景客来已经往后连退三步,但老者却纹丝未动。
一击之后,老者忽然停下了脚步,负手身后,过了很久,才慢慢道:“江湖中的青年俊彦,能抵挡我五成力道一击而不受伤的,恐怕只有聪明绝顶的景客来。”
景客来垂首抱拳,恭敬道:“江湖上内劲能达到炼气入丝境界的人,本已经不出双手之数。再加上如此之好的眼力,想必世上就只有百晓生前辈了。”
老人垂下眼帘,点点头,道:“不错,我正是百晓生。”
景客来沉声道:“晚辈有幸见过百晓生前辈。”
“见到我,究竟是有幸还是不幸,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老者踱步窗前,叹了口气,忽然落寞道:“三日前,我本与小徒约好,一旦脱身就在这里相见,但结果来的却不是她,而是你。”
景客来忽然怔住。
他想起那夜,紫堇在烛火前说的话:“你会见到我师傅,但不是现在。”
三日后她若是不能来这里,就让自己替代她来。
这句话,竟然是这个意思。
景客来放下茶盏,已按捺不住,急迫道:“那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老者苍老的手掌忽然捏紧,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景客来不可置信道:“您也不知道?”
老者缓缓道:“老夫本已不问江湖事多年,但是近来江湖武林中出现了白骨令牌这般大祸,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便委派我那徒儿紫丫头来查询那个东西的真正面目。可是……”
“可是什么?”景客来追问。
“可是,我没想到,那丫头会亲身冒险去试探……更没想到,她会在那之前,遇到你。”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苍然。
说到这里,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会放弃我的徒儿,不论她在什么地方,一定要找到她为止。”
景客来也咬着牙,沉声道:“我也要寻她,直到找到她为止。”
“不。”老者眼神中夹带着嘉许与欣慰之色,看了景客来一眼,却又摇头道:“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本可以自在逍遥地过日子,我不想让你淌这次浑水。”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神情忽然严肃起来,目光已迥然有神,朗声道:“身上逍遥,心中却有诸多桎梏,纵然自由自在,也仿若身处囚笼;心中逍遥,念头通达,即便身不自由,心也可化作游鱼飞鸟,冯虚御风,遨游天地。况且习武亦是修心,修本心,修本性。此次我若放弃了,不仅愧对紫堇,恐怕日后在武学之上,都难有寸进,再也达不到真正的逍遥之境。我意已决,还请前辈,莫要再劝。”
老者沉默半晌,才终于开口:“好,好!我不再劝你。但此行凶险,你可要万分小心。”
景客来点头道:“我明白。”
听到这句话,老者勉强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紫丫头就没有交错朋友。”
景客来道:“她没有。”
老者忽然扶着桌面,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寻找。”
景客来想了想,建议道:“不如从昨夜陈庄的事情入手……”
他的话刚刚说到这里,就忽然听到茶馆外传来了一道生铁般的声音,声音冰冷无情,仿佛鬼神的呼喝:
“风火密信,急如律令。”
“神鬼无影,倥偬无形!”
这两句话音调一长一短,语速一慢一快,等景客来和老者两人来到茶馆门口,就见两匹快马已向着北方扬长而去。
景客来极力远眺,却发现马上的两人都带着黑色的斗笠,遮住了面容。
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是风火门的地字级密信。”
在他说话的功夫,百晓生略一搜寻,已从门口的一根门柱上取下了一支深红色的袖标。
袖标后面有一个紫色兽面小环,环上还扎着一封密信。
百晓生扫了一眼,忽然捏紧了拳头,密信便已化作纸屑。
他看了景客来一眼,慢慢道:“这封密信上面只有十四个字。”
景客来神情一震:“什么字?”
百晓生一字一顿道:“夜半,城南庙,只一人往,可见汝之徒。”
景客来瞳孔骤缩,念如电转,沉吟道:“传信的是风火门,任何一个人只要出得起钱都可以托其传信,所以我们无从知晓雇主的身份。而且信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我们也同样无法辨别。”
百晓生目光闪动着寒芒,道:“不错,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
景客来点头道:“什么事?”
百晓生道:“传信的人已经掌握了我的行踪。”
景客来想了想,道:“他会不会是从紫堇那里得知的?”
百晓生缓缓道:“极有可能。”
景客来心头一跳,吃吃道:“那也就是说,紫堇……现在可能还活着?”
百晓生点点头道:“不错,传信的人看起来早就知晓紫丫头和我的关系,所以他应该不会杀死紫丫头,而是要以她来要挟我。”
“只一人往?”想到信里的内容,景客来忽然又蹙起了眉头。
百晓生道:“不错。景客来,依你之见,他们为何要提出这一条要求?”
景客来默然半晌:“我只想到了一个掌故。”
百晓生道:“可惜,就算明知是鸿门之宴,我也非去不可。”
景客来道:“不过,我却有一点疑虑。就算我们站在了庙外,对方又怎么能够让前辈你在明知是危险的情况下,自己主动走进城南庙。”
“总有法子的。”老者大袖一挥,先前凝聚的热气轰然散开,仿佛数条翻滚的白龙,目光灼灼:“十年了……近十年我未在江湖上走动,一些宵小之辈怕是早就忘记我的名头了吧。景客来,今夜你可愿跟我闯一闯。”
“乐意之至。”
夜已深。
马车在青石板的路上发出轻快的脆响,仿佛一阵催人的急鼓。
晚灯摇曳,捣衣声减微,夜风却愈来愈大,车辙的声音都仿佛被淹没在了里面。
“依前辈之见,不知认为怪物会是何方神圣,属于哪一方,哪一派?又为何要对八大商贾以及武林世家出手?”车厢里的青年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
老者沉吟道:“不好说。依目击者说法,曾经看到过两盏灯笼,听到过唢呐声。这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景客来,或许你不清楚,在三十年前,荆州曾经出过三个大盗。”
景客来想了想,道:“莫非是那‘送葬人’?”
听到这个称号,老者顿时有些诧异地看了青年一眼:“你知道?”
景客来沉声道:“那三人,当时武林可谓无人不晓。老大宋命,老二藏命,老三任命,所以合称送葬人。干得专是杀人劫财的勾当,后来只因为惹上了古巫老前辈,销声匿迹。”
老者抚掌道:“不错。连三十年前的事情都能知晓,看来你倒是比我那紫丫头更适合做百晓生。”
景客来苦笑道:“这个位置我可当不了。”
老者慢慢道:“当时,只要一听到唢呐声,看到远远飘来的灯笼,就无异于索命的冤魂。即便是个六七尺的汉子,都要吓得魂飞魄散。”
景客来微微笑道:“可惜他们太不走运,那一次却遇到了古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