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恐怕是他现在唯一的知觉了。
他眼睛能看到的颜色虽然比在本身时多得多,但此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黄色的风沙和又黑又脏逃难的人。
逃难的这一路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没在还是本身的时候逃入深山,后悔一路以人的身体四处逃难。
人的身体太软,没有皮毛,挡不了风,没有爪子,力气太小,牙齿又小又鈍。而这些缺点在他看来此刻全都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缺点让他更痛恨——人,真的太容易饿了。
身旁互相搀扶着看上去像夫妻又象兄妹的两个人倒下了一个——一路上不停哭的那个女人不动了,男人哭喊了几声就不再继续了,半瘫半放把她摆在路旁,捞起一把黄土,扒开女人的嘴倒了进去——这用了他好大的力气。表情麻木着念叨着什么,念叨声微弱得可能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做完这一切,男人继续上路,表情麻木,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么回事早晚会来。
入土礼,莫名其妙的人啊,搞什么怪名堂,死了就是死了,哪里需要那么多名堂。
他是一个藏匿在人群中的妖怪,一路上他曾经试过变回本身,那样能跑的更快一些,能够更快的找到食物,可是不行,他太饿了,最后一丝灵力都已经消耗殆尽,没有灵力就幻回不了本身,没有灵力只能用软弱的人类身体来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真想吃东西啊。
一切都怪风神,管控这片无边旷野的风神,听说是他让这场风一刻不停的刮了二十八年。他一生中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不仅是他,就算生活在本地的大多数人,都从没经历过风神如此暴怒。
风吹倒了城墙,荡平了森林,掩埋了草簇,每一个有颜色的地方全被风神的愤怒改变,甚至连河水都被他灌满了沙子,一路的黄色奔向天边。他又想起鱼肉的味道,这河里应该有不少鱼,每一种都比鸡肉软,比老鼠肉甜。不过现在应该也都没了吧。
鱼没了,鸡没了,老鼠没了,麦子没了,黍没了,豆没了,一切都没了,只有遍地的尸体,连发臭都来不及就被沙子掩埋的尸体,和身边这些一息尚存的人。
这些逃难的人从北风城被驱逐,长途跋涉来到了苦城,而那个可恶的城主小孩儿压根没让他们进城,那个可恶的小孩儿,妖怪咬牙切齿的想,脖子上扣着铁链连着一柄大得离谱的刀的小孩儿,把自己扔进了这群犯人之中——大部分是因为犯了罪而丧失了身体一些部位的人。死了的那个女人少了左臂,男人少了右臂,或许是冒犯了城里的官贵,或许是还债。他们甚至连生育的权利都没有了,犯人不许生育,已经生育的孩子要被处死。这就更让他们没权利留在城里。
他被一起驱逐,因为他听不懂人的话,也不会说——某些聪明的鸟和狗听得懂人话,或者某些跟人打过交道的妖怪也听得懂,而他在人面前只能发出怪声,疯疯癫癫,在人眼里他是个傻子,浪费粮食,也打不了仗。
“****娘的怪胎。”那时驱逐他出城的武人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爬起来之后,疼痛让他缩着身子。
“城里没吃的了,自己找活路去吧,要是当了土匪,包管把你吊在上头。”他看见了城头一排排的人头,在风里摇荡,看着远方。
他听不懂,却知道怎么回事,想求饶,嘴里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蜷缩着身体的这副可怕样子让武人抽出了刀。“****娘,想干啥?咬我啊?”
只有逃走。可是能去哪儿呢?
背着风走几乎不可能,这风无处不在,方向毫无因由,风神的暴怒也是如此。苦城以西还有几个小城关,他曾经流浪到那里过,城主同样贪得无厌没有仁慈之心,再往西,听说是一片巨大无比没有边际的山脉,或许那里可以躲一躲,兴许那里有血树,有了血树,就能活下去,血果虽然不如肉好吃,但是一颗就能让他恢复些灵力,变回本身,他就不会死。
庆幸的是人群也往那个方向。真想早点到啊。
在到达那里之前,他只有一路紧盯着路上能吃的一切东西,例如路旁的鼠洞,盼着里面能露出个灰色的脑袋,抓老鼠是他本身的本事,从没失手过,哪怕遇到了和他同样大小的鼠妖,他都能打赢,人身时他也抓到过,虽然费点事,总是能有收获。
可现在这些老鼠都消失了,草死了树也就死了,老鼠也就死了。
人群发出骚动,风沙之中,远处出现了城墙的影子。人群里开始有人大声叫喊,有一些人跑了起来,落后的人开始咒骂,他在队伍中间,被后面的人撞了个趔趄。
激动的心跳,停下来得也很快。
城门紧闭,城墙里看不到任何柴烟升起。城墙下,尖木桩一排一排杂乱无章,每一支都插满了尸体,老人、孩子、罪人。狂风吹着这尸体的森林,手在随风摆荡,像船桨飘荡在河中。这些尸体也是流民,逃难的流民。这是警告,城里不需要流民。几个不相信警告的家伙走向城墙,弯腰长拜着朝城门行礼,嘴里喊着恭维话。为首的那个刚刚站起,就被城墙射下的一支箭射穿了脑袋,悄无声息的跌倒在地,其他人尖叫着跑出了射程。城墙上的笑声伴随着风声传来,放箭的人大声庆功。
乞讨被杀比乞讨到吃食更容易。仍有人心有不甘,人群站在射程之外跪倒在地,拼命哭喊,祝福风神,祝福大地,祝福城主,祝福丰收。上千人的悲歌呼喊杂乱无章。哭喊在僧侣面前或许能换来仁慈,在这里不会,只有厌烦。
门开了,出来的却是武人,刀在风沙里隐约闪光。流民开始尖叫,跑不快的几个被武人砍翻,没死的抱头鼠窜四下逃开,武人也不想浪费力气去追。这些流民没有武器,只是流民,一群不杀也会被饿死的流民。
他临走前不舍的看了看这里的尸体,连乌鸦都没有一只,该死的风,连乌鸦都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