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朵的课调到了周六早上,等待的间隙,我从四楼的琴房往下看,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从林子岳的车上跳下来,自己径直往艺术中心的大门走来。白色的公主裙,蓬蓬的裙摆,头上戴着镶着水晶的小皇冠,小脸蛋像水蜜桃白里透红。
“依朵今天好可爱啊!就像个小天使哦!”我一见到她就开口对她说,她扑向我的怀里。
林子岳笑着对我说,“今天是依朵的生日。”
“好漂亮啊!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帮他挑选了这件衣服。”
“前些日子去香港买的。铭诺,今天上完课一起吃个饭吧?我和依朵应该感谢你。”
“都是应该做的,说什么感谢呢,你也为小提琴课付费呢!”
“下课后我等你,如果你拒绝我们会很遗憾的。”
我推辞不过,点头答应了他的邀请。
林子岳在林海的一间西餐厅订了位置,一个很安静的地方,餐厅正中央的圆形舞台上,有乐师在拉小提琴,都是一些韩国偶像剧的插曲,我们彼此话都不多。林子岳帮依朵围好餐巾,在这之前,他把依朵的项链放进她的领子里。我们吃完果盘,服务员递上鹅肝。我低下头,切开烹制精致的法式鹅肝。
“你的项链好漂亮。”我看着依朵胸前的银白色链子,上面有个心形的吊坠。依朵打开吊坠,里面是一个女子的照片。“是你妈咪吗?”我问她。她点点头。
“喝点红酒吧!上次寄存了一瓶红酒在这里,是一个法国朋友送的。很不错的。”林子岳转过头,让服务生把酒取过来。
“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的。”我笑着谢绝了。林子岳的生活很精致,也许是身处的环境不同,他对生活有着很多的讲究。而我的生活简单随意,对食物和衣着没有太特别的要求。有一年七月我去南京旅行。暴雨刚过,古建筑仿佛用水墨勾勒而成。逗留期间,我住连锁酒店,白天漫无目地沿着古城墙一直走,忘记了方向。累了拿出手机搜索星巴克的位置,打车去新街口的星巴克喝咖啡。休息够了继续逛街,饿了去麦当劳买个汉堡包。标准化的一切,让我即便是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也不会有太多不安。此时此刻,坐在干净的餐桌前,拘谨着吃一顿饭,反而是一种约束。
“你以前是学音乐的吗?”林子岳打断正在发呆的我。
“不是的,只是因为小时候很喜欢,所以就一直坚持了好多年。”
“那你以前都做什么呢?”
“读书啊!”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什么专业?
“呵呵,保持点神秘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外,可以不回答吗?”
“As you like.只是有点小小的好奇。”
“我刚毕业不久,拿的是理学硕士学位,这样的回答可以吗?”
“看不出来哦。如果让我猜测,我可能会觉得你是拿音乐类的学位,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不从事和本专业相关的事,而选择到培训中心教琴呢?”
“其实,刚毕业出来,也想找个专业对口的工作,但是后来误打误撞就来当小提琴老师了。自己也不排斥这份工作,就坚持了下来。很多音乐大师都有着很不错的理科思维啊,这两者间没有什么冲突。你呢,之前学什么的?”
“工学硕士,MBA。这样的回答可以吗?”林子岳模仿我的语气。
“你们家的基因好好啊,你是出色的技术总监,你哥哥是年轻有为的大提琴师。”
“我没有他那么厉害,所以不喜欢我家人以前总是拿我和他作比较。”
“好希望再看到他的演出,他的对音乐的表达真的让人很难忘。”
林子岳没有回答,他皱了皱眉头,往落地窗外看。这是我们第二次谈到林子川,对话的结果还是和上一次一样,陷入一场无言的尴尬,他拒绝过多地谈他哥哥,他的对话隐匿了属于林子川的每一个细节。
“对不起,他是我的伤口,一碰就痛。”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状况,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可能是我自己一直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服务员走过来,问林子岳定做的蛋糕现在能不能上,他点了点头。蛋糕上有白巧克力做成的米妮,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旁边是水果和粉红色的冰激凌。林子岳点上蜡烛,我们唱完生日歌,林子岳和依朵切了蛋糕,递了一块给我,甜品可以忘忧,依朵吃得很开心,不时把小勺子凑到林子岳的嘴边,给他喂蛋糕吃。林子岳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吃完蛋糕后。依朵自己跑到舞台边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听乐师拉小提琴,林子岳吩咐餐厅里的服务员看好她。我们坐在餐桌前喝咖啡聊天。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这是我心中一个敏感而复杂的问题,虽然它一直使我心绪难平,但是诉诸于他人依然是轻描淡写的语词。我端起手中镶着金边的骨瓷咖啡杯,啜饮了一小口咖啡,演示着内心的不安。
“其实你可以多出来参加一些派对,这样可以多认识一些人,机会就会多一些。或者,如果你对工科的男生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我们公司的设计师。”他好心地对我说。
“呵呵,我有这么恨嫁吗?”我装作不在意。林子岳,我要的,也许你不能理解,不是因为不想有人陪伴,而是因为心中的那块地依然被占据,我没有勇气叫他搬走。“占据”是一个太残忍的词,我突然想起林子岳的家,那个被前妻的衣服、高跟鞋、乐谱、咖啡杯、照片、记忆……塞满的空间。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同一类人。属于他或她的音容笑貌、他或她的总总依然像攀爬在乔木上的藤蔓寄生植物,使我们无力抗拒,痛到撕心裂肺,甚至绝望。
“如果你享受现在的一个人生活,说实在的,我很羡慕你。”他对我说:“感情只是奢侈品,有了要珍惜,如果没有,我们不妨学会享受孤独。”
“大部分时候,我的生活很安静,也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除了……”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想说的是除了想起苏晓晨,记忆翻涌的时候。面对一个自己算不上熟识的人,回答其实都是口是心非。
“那就已经很不错了。”
“依朵的妈妈走了这么久了,你的生活还是保持原样吗?”
“没有什么可以保持原样,我的职位慢慢在往上走,越来越高的薪水、越来越忙的生活、依朵一天一天长大,这些都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和轨迹,我和依朵也慢慢在适应这些改变。”
“原谅我直接表达我的感觉,上次我到你家的时候,我看到你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你的生活中是不是已经进驻了另一个女主人。”
“我太太去世后,我们家的一切基本上都是原来的样子。我告诉依朵,她妈咪只是离开我们去远行,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有时候我在梦里醒来,依然会有错觉,好像她就在我身边。她用过的一切东西,我没有扔掉,是因为我还渴望从这些东西上找到属于她的一丝丝气息。”
“如果,你还活在记忆里,那依朵怎么能够看见阳光呢?我是说,你给她的天空,对她而言也许笼罩着厚厚的阴霾。她不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当她越来越大,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来越多时,你要如何去弥补现实生活中她母亲不在这个空洞呢?”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点。”
“是啊,时间能够慢一点多好,我们都没有太多时间。依朵也一样,她很可爱,也很聪明,如果不能开口说话,那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我是她父亲,这也是我的心愿,我明白,她没有太多时间,我能做的只是陪着她一起和时间赛跑。”他停了一会儿说,“医生说6岁前是治疗的最佳时期,所以,我们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依朵最近对声音的反应有进步了,她一定会好的。”
“我会努力的,如果她妈妈可以看见这一切,那她就可以走得安心一些。”
“我会为她祷告的,她会没事的。”
林子岳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对我说:“不好意思,国际长途,我接一下。”
我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依朵边上,抱着她坐在舞台旁边的椅子上,和她一起听音乐。她停下来,拽了拽我,指了指沙滩,我问她是不是想出去玩,她对我笑了,然后点了点头。我放下依朵,回头看看林子岳,他还在讲电话,我示意他,我要带依朵去海边走走,他冲着我点了点头。我牵着她的手,带她绕过餐厅,来到海滩上,她快乐地追逐着海水,累了,我把她带到落地窗前的空地上,她边玩沙子边向里面的林子岳挥手。海滩上有个年轻的男子朝我们走过来,他牵着两条腊肠狗在海边的木栈道上遛狗。腊肠狗还未长大,金黄色的短毛,后腿很短,肚子鼓鼓的,可怜巴巴的表情。依朵看了很兴奋,直奔向那个年轻的男子,男子蹲下来,和她一起抚弄着小腊肠狗。他还抱起较小的那一只,把小狗放进依朵的怀里,小狗在她的怀里撒娇,依朵开心地笑着。林子岳买了单,拿着我的包包走了出来。
年轻男子问我们,“这是你们的小孩吗?好可爱啊。我姐姐家也有这样一个小女孩,我超喜欢他。”他的牙齿整齐洁白,笑容像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却不刺眼。
我和林子岳都没有回答,彼此尴尬地笑了笑。依朵凑到我身边,把小手放进我的手里,拉拉我。我问她是不是想回去了,她点点头。然后对着年轻男子摆出了再见的手势。年轻男子,摸摸她的头,带着他的小狗走开了。
“要回去了吗?还是要到处走走?”林子岳问我。
“都可以啊。好久没到海边了,中午真的觉得很轻松。”我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海边的空气,然后把手伸向林子岳想接过我的包。
“我帮你提吧。你这么骨感的人怎么背这么大的包,颈椎会变形的。”
“习惯了啊,有时候要把乐谱、钥匙、乳液什么的塞里面。”
“缺乏安全感吧!”
“也许潜意识里,我确实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西班牙的心理学家说手提包给女性足够的安全感和自信心,也许是的,所以出门之前要把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装进包里:钱包、手机、钥匙、零钱包、卡包、隔离霜、湿巾、护手霜、小镜子、小梳子……在刚开始找工作的那一段时间,我常常穿着正装参加各种面试,那时候还要在包里放一双丝袜,避免关键场合可能遇到的尴尬。也许除了安全感之外,包真的可以给女人带来很多自信,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为铂金包、LV……疯狂。
我抱着依朵上了车,他帮我把包放在车子的后座上,我让依朵坐在我的大腿上,用手揉了揉酸痛的颈肩。
“告诉你没错吧,都是大包惹的祸。”
“可能吧,我回去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需要随身携带,整理一些出来,不过说实在话,我的包包的净重应该也不轻。”
“我说,对你这种缺乏安全感的人,什么东西都是必需品,减负不了的。现在去哪里呢?”
“回中心吧。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学生,另外我把你的外套放在中心了,也可以顺便还给你。”
“好的,系好安全带,希望有时间可以多约你出来走走,你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师。”
“我自己从不觉得,不过第一次有听到这样的夸奖,我觉得,很好玩。”
到了艺术中心楼下,我坐电梯上楼把林子岳的外套拿下来,递给他。“我已经拿到店里干洗过了,很感谢你,很好看的外套。”他笑了笑,和依朵一起挥手和我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