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之后段谨之先是更衣整理,一想到父亲平日里的威仪他心里不免几分忐忑,这忐忑却也并非究由于理亏或者做错事,只是他与段天来二十年相处的一个常态。段谨之方才暗下了一番决心又深呼了两口气,正欲匆忙赶往段天来书房,不料安然却闯了进来。
“谨之哥哥你去哪里了?那个女魔头呢?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安然话里明显带着吵架的挑衅。
“安然,我还有要事去拜见父亲,知道你怒气很盛,你的事等我回来再说。”段谨之抬步便欲走开。
“把我一个人丢在江浙,你不先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吗?”安然拦在段谨之前面。
“我当时是有急事在身,具体原委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段谨之心里已经三分焦虑。
“有什么急事?你倒是现在就说啊。不就是急着前去见那个妖女么?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安然一看段谨之这态度,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敷衍,顿时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气。
段谨之心想“怎么解释?你爹的所作所为我该如何向你解释?”开口却只说“我说过让你别再开口闭口就叫别人妖女什么的,何故非要把人划出个三六九等呢?”
“你到底是不喜欢我叫别人妖女,还是你不能接受她本来就是个妖女呢?”安然直勾勾的盯着段谨之的眼睛问,她讨厌他这样毫不遮掩的替那个女子说话。
段谨之心急去见段天来,故而不想再多做纠缠,何况正在气头上的宋安然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于是他当下不再多做争端,绕过安然便要出门去。
“谨之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她?”安然在背后急急地喊了一句。
段谨之的身形顿了一下,他喜欢顾丝竹吗?这是他对自己都不敢坦诚的问题,他同又时觉得,关此种种,至少他对宋安然是无可奉告的,所以他并不理会宋安然的无理取闹,快步行去。
岂料安然突然自他身后扑上来抱住他哭诉道“谨之哥哥,你不可以喜欢她的,你若是喜欢她,那我怎么办?你明知道我从十三岁就开始喜欢你了,你怎么可以假装不知道呢?”
段谨之被安然这一举措着实给惊懵了,他觉得安然向来是生性开朗,并不顾及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可是,此刻她竟说出这样一番令人猝不及防的话来。
段谨之转身帮安然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安然,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亲妹妹。”
“可我并非是你的妹妹呀,我有我想要得到幸福,我为什么要当你的妹妹?”安然觉得,此刻若不把内心想法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她便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安然,你听我说,你还小,没有接触过太多的男子,你只是错把对我的信任和依赖当做了男女之情,有朝一日等你遇到让你心动的男子,自然也就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同心同德、相濡以沫。”
“你说的多简单啊,年纪还小?可是真正读不懂自己一颗心的人大概是你吧,我的这颗心到底是怎样的,我可是清楚的很。”安然颓然道。
“可是安然,我对你只有兄妹之谊,别的事情也许可以因珍惜或不舍而妥协,唯独感情不可以,它是真实到几近残酷的,有便是有了,没有便没有,掩饰不了也强求不得。”段谨之言语间几分痛心却又十分心安理得。
想来感情果真是这世上最难控制又最易伤人的东西。不像武功,你若想杀一个人便能杀一个人,你若不想伤一个人,也能不伤一个人。可是感情呢?它能让你不想伤的人一身伤痕累累,却让你对你想爱的人深感无能为力。想到这里,段谨之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爱她什么呢?她那么冷漠,不近人情,她曾经和你刀剑相向,她对伯父大为不敬,她曾下狠手刺杀我爹,她不被武林正派所接纳,她杀人如麻血洗江湖,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你爱她什么呢?”安然凄凄然道。
“我不知道,若人的一颗心由得了自己做主,那又何来如此多的世俗羁绊?大概我们生来便是还债的吧,命途、道义、情感、得失.......太多的事情,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
“如此说来你也是心中有数,你与她并没有将来,你如何说服的了伯父伯母?你又怎能洗清她手上沾着的我们武林师同门的鲜血?”
“所以我始终不曾说过要与她白头偕老啊!”段谨之悲凉一笑道。
恰在这个时候,灵儿闯了进来,来不及辨清屋里的情况便慌乱对段谨之道“公子,你赶紧过去吧,老爷发了很大的脾气,你再不前去,老爷可就要亲自过来了。”
话毕灵儿方才察觉出了一丝异样,看到安然在背过身去拭泪,她却也只以为是宋安然因为段谨之把她一个人丢在江浙的事情生了气,闹一下脾气。
“灵儿,你便在这里陪陪宋姑娘吧,与她说说话。”段谨之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如此也好。要么得,要么失,但我总归是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的。”安然在心里苦笑道。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人之所以为人呢,不过是仰仗于一个俗字,生肉体凡胎之身,食五谷杂粮保命,贪名、贪利、贪恋享乐,受七情六欲之煎熬。所以人需修行,四大皆空方可成佛,才得长生不老、金刚不坏之身。然而生之为人的这芸芸众生中并无几个尤物,所以他们才饱受这红尘之苦。譬如这让无数男女过分情执的一个爱字,说穿了也不过是一种执迷,是一叶障目,奈何身在其中的人都只肯看其有,并不愿知其可无。
段天来此刻已是火冒三丈,段谨之方才进门差点被他扔过来的请帖砸到。
“还知道回来?说!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段天来呵斥道。
“只是去见了几个江湖朋友。”段谨之谨慎道。
“江湖朋友?什么时候天门的那帮子人竟成了你的朋友了?我活了四十几年,还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哪个名门正派的人敢说自己和天门的人是朋友。”段天来的声音里是暴烈的怒气。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歪门邪道里也有好人,名门正派中也有败类。”段谨之反驳道,说这话的时候段谨之是想到了宋炳易。
段天来差点给段谨之的这句话气的直接跌到。段天来指着段谨之厉声道“不管好人坏人,别人兴许还可以,但你是我段天来的儿子,你爹是武林盟主,纵然是我亲手杀了你,也不会让你给我们段家摸黑。”
“我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未曾**掳掠,不过是交了几个大家所谓的歪门邪道中人,何况她们为人尚且正直,怎么就得不到爹的谅解呢?”段谨之对于段天来如此无端的苛责竟开口反叛,尤其是在知道了宋炳易的面目之后,他对这个世间一些东西的判断,再也没有了那么刚正不阿的执拗和不可变通的准则,就在前几日他还本着同段天来一样的眼光来丈量天门,来审视顾丝竹,而在此刻,他竟用了你们这样的字眼把自己和他们划开了界限。
段天来闻言差点气绝,桌上的砚台被他信手捻起丢了过来,段谨之侧身一躲并未被砸中,那砚台飞出之后竟直接嵌进段谨之身后的墙壁里。
“哎呀!大哥!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气啊?你的吼声整个院子都能听到,可是吓坏了一帮下人丫鬟们。”来人正是宋炳易,但见他笑劝段天来道。
“我家门不幸,何以出了这样一个逆子?”段天来气的跌坐在椅子上说。
“谨之他毕竟年纪小,涉世未深,识人不准也是情有可原,你何至于跟他较真呢?”虽知宋炳易是为自己求情,可是看着他这样的面目,再想想他为人的本质,段谨之竟觉得心里一阵厌恶。“快下去吧,我还有事要和你父亲商量,我不叫的话你可不许再来打扰。”宋炳易言语间向段谨之使了个眼色。
段谨之并未给他投去感激地一撇,而是一转头便出了门去。宋炳易也只当段谨之与段天来争,刚好在气头上,却并未想他已经于拂尘馆偷听了他与白英的那一席谈话。他还坚定的以为,纵然段谨之与丝竹走得近,那也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儿女情长,即便段谨之与顾丝竹相交再好,只凭一些谗言,段谨之又怎会对他这个“慈爱”的伯父生出半点疑虑呢?
段天来这两日怒火中烧,段谨之也不敢再轻易招惹,他倒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要去见见丝竹,可是又怕惹出事端,于是心思虽重,却也只能闷在家里。安然自那日之后,依旧像没事人似地缠着他一块儿玩,段谨之心里自有两分歉意,于是也不找借口推脱。
这日杜宣来前来段府拜访,看到安然便说“哎哟!宋姑娘,可是好几日不见了。”
“正想着这两天和谨之哥哥一道去找杜公子玩儿呢?”安然笑道。
“哈哈哈,我这么掐指一算,算到宋姑娘和段兄都在念叨我,所以我长途奔波回家后也未敢歇息,换了套体面衣服便赶紧前来拜访了。”杜宣也笑道。继而见他转头对段谨之调侃道“段兄,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哎!贤弟这是责怪我在江浙走的匆忙,没有依约等着。此事是为兄的错,在这儿给贤弟赔礼了。”段谨之也一揖笑道。
“哪里哪里,咱们的关系不讲这个。”杜宣即刻一拍段谨之的肩膀道。
于是三人当下便去了苏州城里逛街吃饭去了。
且说今年天暖,街边的杏花竟早早就开了,粉色的杏花给人一种春日的喜气,绽放的灿烂,含苞的娇羞。应着这好天儿好景儿,懒了一冬的人似乎都涌上了街头,所以今日街上格外热闹。三人一齐逛了大半个街道,安然对那些小摊儿上的胭脂水粉都钟爱的不得了,什么荷包折扇、发簪头绳,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抱了一大堆。
末了三人前去苏州城最有名的餐馆里吃饭品茶,恰遇春暖之际店里为招揽生意设的为期半月的打擂赛,赛程分文擂、武擂和酒擂,每日午间、晚间各设擂台,凡在这三擂任一擂中拔得头筹的人,可点选店里任何佳肴美酒,且酒足饭饱后不收取分文;凡在三擂中拔得任两擂头筹的人,除了当日酒菜全免还可得本店一年酒水菜肴一律只收三成文银;若连拔三擂头筹,当即赏银五十两,还得于本店一年好酒好菜免费招待。段谨之与杜宣为了凑热闹,分头行动,各自拔得了文擂和武擂的头筹,美酒佳肴、兴高采烈的饱餐一顿,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是临近暮色,段谨之说有话要谈,邀杜宣前去把酒话桑麻,杜宣和段谨之喝酒向来都很爽快,一口便应了下来。
回到段家,关了门,两人落了座后,段谨之这才露出了一脸的愁容。
“段兄近日是怎么了?何故总是心事重重的?”杜宣还是头一次看段谨之这般满脸倦容,于是开口问了一句。
段谨之叹了口气道“我近日时常想起你我小的时候,骑马往山上去便能玩一整日,佩一把长剑自觉威风凛凛。那时候我们以为,江湖就是骑着马儿也翻不完的山头,是苏州郊区里隐天蔽日的榕树林,是一个个光明磊落的侠客为匡扶正义而孤剑天涯。如今你我整日穿梭于这江湖之中,冷眼观其水深火热、是是非非,现今的你还如何看待这江湖中的是非黑白?”
杜宣黯然一笑道“我自认为是要比段兄略微多经那么一点点人心。想我这些年走过天南海北,见识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想来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得了一世虚名做的却是最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多少人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却乃真正的大慈大悲。故而我一直坚持,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善恶好坏,包括我们这江湖上所谓的邪正。”
“听贤弟一席话我才自觉真是缺少眼界,我是近几日才悟透了这个道理。想当初我竟那般执着,总觉得世事如此,非黑即白。”
“这也不能怪段兄,想你生来便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你也接触不到这世上最隐晦的真伪善恶,作为武林盟主的儿子,这些年你所接受的教条从来都只教你刚正不阿,让你对整个武林的界定只分正邪,不重是非。”杜宣这几句话可谓真正的道出了段谨之心里的苦楚。
“纵然是这样,可如何能一度得不辨黑白呢?”段谨之言语间几分自嘲道。
“段兄可是有什么不能直言的苦楚吗?”杜宣问。
“对贤弟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只是我.......不曾想到.......我从小敬仰的宋伯伯,他便是贤弟所言的那些道貌岸然之人中最为典型的一个。”段谨之极为痛心道。
杜宣闻言惊诧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一时陷入了各自的神思当中。
“杜贤弟,你有曾经心仪过一个姑娘吗?”沉默良久后,段谨之忽然开口说了这一句。
“这…….”杜宣似是略有犹豫,接着爽快道“有过!”
段谨之微微一笑,他已八分猜出得是安然无错了。“贤弟真乃坦率之人。”段谨之痛饮一杯道。
“段兄呢?”杜宣悠悠一笑问道。
“我大概是喜欢上一个姑娘了。”段谨之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哦?不知是……?方便说出来吗?”杜宣也若有所思的问道。
“顾丝竹!想必杜贤弟也早就猜出七八分了。只是以前我总觉得虽有不舍,但我始终明白这中间的差距,所以也曾想能干净利落的收拾了这分心思,等一切归于平静,再向贤弟细说原委。可现在……”
“现在你非但没有放下,反而陷得更深了是吧?”
“不瞒贤弟,我觉得现下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我会……我会情不自禁的想念她。”
“可是…….”杜宣犹豫到。
“正是这一点。”段谨之看着杜宣的眼睛肯定道。“贤弟,以你我的交情,你且对我坦言,若我今日真牵了丝竹姑娘的手,公然的站在这个江湖面前,你会怎么看?”
“无论我说与不说个答案,只怕段兄心之所向,有些事情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不过,我必得向段兄坦诚的是,从情理上来说我自是十分理解,因为那位姑娘我毕竟也见过,想她绝对是这江湖上坦荡荡的女侠客,可是从道义上……..你我都是生在这俗世之中,人生中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只怕终究是为现实所迫,甚至有一天连我.....都不得不与段兄刀剑相向。”杜宣的话语说的极为诚恳。
“嗯!”段谨之闻言后暗自点头。
继而又是一片漫长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