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政务松闲,再加之惦念女儿,这几日莫太守一直待在府里。然而往往在特殊时期,过于明显的关爱反到显得有些刻意,这让莫旻曦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她有意要搬到郊外的庄园住两天,一大早便传话元珠姑娘带了几个侍女先到园子里打点。
莫子瞿连续几日都未曾见到女儿,难免有些忧心,早膳后他一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正想找个由头去探望一下,不料门房小斯急促地而来递了一张贴子给他。莫子瞿打开一看,心头大惊,慌忙向府外走去。
一出府门,一辆精致雕花双头马车便出现在他的眼前。马车厢顶四角垂挂着鎏金的吊饰,四面被深紫色流光缎面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只需一瞥,便可知车座里的人并非富则贵。驾车的仆人,一见莫太守便落落行礼,毫无生硬之感。
马车前站着一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子,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男子身形伟岸健壮,浑身散发着武人之气。见莫太守前来相迎,男子便冲他浅浅一笑,然后抱拳行礼,莫子瞿只礼节性地点头示意。随后男子敲了敲马车,缓缓地掀起门帘一角,把耳朵凑了过去,车厢里的人对他微微示意,他便将门帘角掩盖好,随后,走到莫子瞿跟前,对他私语几句。莫太守听后点了点头。男子转头又嘱咐了车夫几句,便越上马背,将缰绳轻轻一拉。那车夫也调转车头,紧紧跟随其后。车轮辘辘而动,缓缓地消失在了太守府的大门前。
莫子瞿素好闲散的生活,对于朝廷赐的太守府一直持有暂居的想法。早年迁任清沙郡太守时,他便在清沙城东郊十里处置办了这一共五进院落的园子,以便日后辞官归隐有个落脚之处。
庄园坐落在小山之脚,山间草木繁盛,云雾缭绕,地势甚为隐秘。莫子瞿骑快马急急而来,却还是迟了一步,当他到赶到柏园时,那辆紫色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莫子瞿急忙下马走到马车前,整理了一下衣冠后,便将手向里伸去。随后,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搭着他的手,探出了马车。夫人眉黛幽沉,鼻梁光滑挺拔如昆仑巍峨,她脉脉对着莫子瞿一笑,眼角微微浮起了细纹。莫子瞿以主人之态将随从都安排在外院等候,自己携那位华服夫人来到内院一处幽静的小房间,一位老仆进来放下茶水,莫子瞿便下达了非叫勿扰的命令。
待仆人退下后,夫人退去罩衫,露出了雪白的脸,莫子瞿缓步上前握住夫人的手,略带责备说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儿你差人来传个信,我自会前去看你。”他微叹道,“这些年你东征西讨,身子已大不如前,这又刚开春,早晚寒意袭人,要是再病了,可怎么好。”
夫人浅浅瞪起了眼,用极轻柔地语调答道,“你那宝贝女儿都成这样了,我怎可不来探望?”
“你都看到了。”
“又岂止这些”夫人凝望着莫子瞿,眼神中映出了深意,“你可知道那殷旭尚在城中?”
“哦?”
“他们俩人还私下见过面。”
“什么?竟然有这事?”莫子瞿睁大了双眼,一脸惊讶。
“子瞿,你本是细心之人,怎在女儿的事儿上糊涂起来?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浑然不知。”夫人转过身去,目光朝窗外望去,轻轻吐出一口气,“哎,看来这次,她是真的动了心。”
“那又如何?”莫子瞿将双手搭在夫人肩上,示意让她坐下。
夫人转过身去,眼神瞬间变得凝重,“当初是你提出要改变策略,才让那小子乘虚而入,如今却又是此番局面,难道咱们就这样听之任之?”
“事已至此,又当如何?”莫子瞿连日来一直为女儿的事忧心匆匆,“这原本是绝佳的选择,不是吗?谁成想中途又出了这个事儿。”
“那殷旭我见过了,从外表上看,也算是仪容穆穆,一身胆气。”夫人将目光转向莫子瞿,“可性情有当如何?别又是个背信弃义的主儿,到时候既枉费了咱们一番周折,又辜负了你那女儿的一片真心。”
“你呀你,还是对殷贺耿耿于怀。身为朝中重臣,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更何况人家不也已送来了请罪的文书,咱们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不是?”
“女儿是你的”夫人撅起了小嘴,“你若是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当然也可以。”
“怎么?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莫子瞿扶着夫人坐下,沏一杯热茶给他,“来,坐下慢慢说。“
夫人缓缓接过茶杯,将它捧在手里,轻轻地揉搓着杯沿,脑子里飞速地理着思绪,“事情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是,此事事关女儿终身,咱们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如今就要看看他是否值得我们付出了。”夫人顿了顿,将目光瞟向了莫子瞿,“我这里有两个消息,或许会让一切出现转机。”
她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又接着道,“早在年前探子来报,巴哈亲王已秘密调集数十万军马准备出兵齐国,我便开始密切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了。此次南下之时,我得到可靠消息,他们已经悄悄动身了。”
“你的意思是他要再次夺回青木关?”
“应该不是。不错,青木关历来被视作大齐与摩西的门户,一旦被打开,就是一望无垠,周边各郡都岌岌可危。可是,那终就只是几个郡而已,打过去无非就是多抢占几个城池,掠夺一些土地罢了,这对于地广物博的齐国也不过只是九牛一毛。多哈可不是那眼浅之人,你区区几座城池就能将他打发了?你想想,他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青木关,为何只单单留了两万守城军,此外,他为何让那个刚腹少谋的岱钦担任守城将军,连个监军都未曾设?”夫人目光落在在手中的茶杯上,停顿了数秒,一抬眼,目色深沉地望着莫子瞿,“我猜想,夺取青木关只是他的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攻取太安,来凤,邮亭几城,并以此打开西南防线缺口。”
“你等一下啊。”莫子瞿听到此处突然感到有些异常,慌忙起身从一个棕色橡木箱子里取出一张地形图,摊在地上仔细查看,嘴里喃喃道,“太安,来凤,邮亭。。。。。”他脸色一惊,“这几个郡都是齐国西北边境要城,一但沦陷,他们便可长驱直入,一马平川攻打松阳七郡,而松阳失守,他们便可挥刀皇城了。”
“摩邪族的精骑部队可是出了名的。”夫人轻声提点道。
“若时机得当,派精骑速战速决,给齐帝一个措手不及!”莫子瞿迅速补充道。
“嗯,没错。近年来,齐国国君一直着手清理南方内乱,竟忽略了北方防线的巩固。”夫人抬头看着莫子瞿,“不过他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个疏漏,所有才会从江南调集十万兵马到清沙城驻防练兵。只是这些来自江南的兵勇,大多都善水战,陆战经验缺乏,想要在短时间内训练出一批善于马上作战的陆兵,几乎不可能。”
莫子瞿低着头细细查阅地形图上的城池,“这几个地方近年来我都亲自去考察过。驻城兵大多散漫无章,军士士气不振;二来,多数城池年久失修,郊外边境处也一遍荒芜,处处是断壁残垣。”
“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不出三五日,咱们就能听到败报传来。”夫人眉头一挑,双目微露喜色,“两国一旦开战,咱们便可以乘乱而入,先临渊观鱼,再退而结网,你看如何?”
“不过,多哈这次起兵南下,倒是比我们预期的要早。”
“他窥视南部已久,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意欲伺机而动,如今正是大好时机。”夫人紧紧注视着莫子瞿,“放眼齐国,皇帝已近垂暮之年,太子薨逝,皇子们个个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而皇帝却在此时把四皇子扔到了镇南候的军营,这说明了什么?”
莫子瞿先是一惊,怔怔地望着夫人,“说明前朝已经出现动荡,而皇上想要稳住局面。”
“他又下旨把皇后唯一的嫡公主淑吟许配给殷旭,这又说明了什么?”夫人紧接着又是一问。
“说明后宫也开始混乱不安,中宫皇后无子,招得力战将为婿,没错!皇上意欲平衡后宫势力。”莫子瞿双眼聚神,一刻也未松懈。
“此时齐国国君心里装着谁,又意欲于谁,一目了然。他极力维持一个稳定的局面,多哈却想要一个混乱的局面,而咱们要的是一个更加混乱的局面。”夫人凝视着莫子瞿,嘴角扬起了一道弧线。
“这确实是一个千载良机。”
夫人迟疑了一下,她略显愁容地望着莫子瞿,“只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首先,咱们需得将曦儿的事情妥善解决,否则就算将来局势明朗,她也很难上位的。”
“这是自然。只是她的脾性你也知道,她可不会乖乖地让你牵着走的。”莫子瞿微微皱起眉头。
“我这里到是有一计。”夫人眼中灵光一闪。
“说来听听。”
夫人轻叹了一声,低垂下了眼眸,“只是又要让你受些委屈了。”
“只要结果让我们满意,我受点委屈又何妨?”莫子瞿爽气一答。
夫人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眨了眨眼睛,“边境一但败报传来,齐帝必定下旨将清沙城郊十万驻军调往西南边镇抗敌夺城。到时候,清沙城将会是一座空城,全无战力。”她眉眼凝固,转身望着莫子瞿,“我们何不设一迷局,试他一试?”
莫子瞿没有出声,只默默地凝视着夫人的眼神。
夫人指着地形图上的一处,“你看我选这条路线如何?”
莫子瞿大惊,“你是指?”
夫人点点头,然后她将头贴近莫子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莫子瞿豁然明朗,连忙点头,“好计,好计。”
话声刚落,夫人的心忽然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神色黯然,低头不语。
莫子瞿很快就注意到了,忙拉着她的手问道,“怎么,可还有为难之处?”
夫人摇了摇头,良久,她才开口,“只是,又要让你赴险了。”
莫子瞿拍了拍夫人的手,欣然一笑试着给她些安慰。
夫人抽回了手,背对着莫子瞿。她的心正乱着,两片红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她不得不缓缓闭上了双眼,大口呼吸了几下,然后鼓足了劲儿说道,“子瞿,这些年真的是要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帮助,都不知道我如今会是怎样的处境。”
莫子瞿将手搭在夫人的肩上,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此时夫人的眼里已经是星光灿灿。莫子瞿心疼不已,他用一只手触摸着夫人的脸颊,轻言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二人默然对视,半晌,莫子瞿低下了头,言辞略带愧疚之意,“本该是我冲在最前方的,我也一直想站在前方的。”
夫人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全然没有那精明历练的模样,“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真的。”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你看看你,浑身是伤。一把年纪还要四处奔波,我心疼啊。”莫子瞿气息急促,声音有些嘶哑。
“不,子瞿,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个好女人。我本该在你身边,一直照顾你的。”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激情,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莫子瞿感慨万千,一把将其揽入自己的怀里,轻声回应道,“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
二人不再言语,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绵绵情意在四周溢荡。
正在此时,前来替莫旻曦整理院子的元珠姑娘刚巧从外面经过,远远透过窗户看到莫太守与一位夫人相拥的情景,顿时惊得口瞪目呆。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四下察看一番,在确定并无他人之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其实早在进柏园时,元珠姑娘便觉察有些异样。此处幽僻,鲜少人来。平日里,府中里里外外也就三五个仆人。今日却无端端的停了一辆华丽马车,这倒是极为新鲜。此时,她又无意中撞见太守与一位夫人在别院幽会,心里便有些疑虑不定。
那元珠姑娘打小便跟着莫小姐在府里一同养大,对莫府的人去过往也颇知一二,以前只是常听府中老人提起,莫太守早年丧妻,之后便未有再娶,却从未听说过太守还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她毕竟年纪轻,也有些懵懂无知;二来,她尚属闺阁女儿,对此是非之事,当能避则避;三来事关太守私隐,她份属下人,主子的事她多知无意。于是,元珠佯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将那日所见都化作了一缕尘土,让其随风消散了。
三日后,莫太守回府,莫旻曦向父亲提出要到柏园小住一些日子,莫父本想一同前往,父女二人也好倾心畅谈一番。无奈莫旻曦执意要一人前去,莫父念及其近日诸事不易,也没有过多言语,便放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