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
阿伟也是我的同事。他有一个特点，就是爱蹲着想事情，并喜欢用一只手捂着脑袋。
在我的印象中，阿伟是一个性格温顺的人，很少与人发生争执。我们的质检员是一个中年妇女，比较啰嗦。有一天，不知怎么阿伟突然和质检员吵了起来，并嚷嚷着要杀了她。我当时就很纳闷，便问阿伟怎么回事。阿伟告诉我他有一个头疼的毛病，听不得别人啰嗦。别人一啰嗦他便头疼，头一疼便想杀人。我又问，那这病是遗传的吗。阿伟说，不是，但是与他爹有关。
阿伟说他爹年轻时能说会道，无理都能辩三分，经常有人找他写状纸。其直接结果是，阿伟经常成为他爹发挥口才的教训对象。阿伟说他小时候犯了什么错，他爹能给他讲三小时的理，这时候自己一定要忍着。万一没忍住插了一句嘴就完蛋了，他爹能根据他这句话扯出十件事，十件事又扯出十条理，只说到自己汗毛都竖起来，没个10小时下不来。
阿伟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他爹教训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猪。事情是这样的，他家的猪跑了，之后又被捉了回来。随后他爹就站在猪圈门口开始教育这头猪：
他爹：“你****吃饱撑住了，瞎跑啥？鸡叫鸣，狗看家，牛耕地，还能叫你****顺马游江，你还不日了天？人家村西头老忠有头猪，哎呦，我里娘啊！人家那猪腿短肚子大，天生就是个生娃的材料，看着都喜人！再看看你那鳖型……”
猪可能刚跑就被捉住，还没撒欢够，于是就伸直了鼻子哼哼了两声。
他爹：“咋，你****是嫌吃哩不好？我看你****是吃哩太好了！你****要生在60年，连人都没得吃哩，还能顾上你****！树皮都没得吃，叫你****试试那啥叫喇叭是铜，锅是铁……”
这时候猪又伸直了鼻子哼哼了两声。
他爹：“咋，你****还不服！哎呦，你瞅，它****还不服哩！当年红军浩浩荡荡跨过鸭绿江，你****知道那鸭绿江在哪吗？你****知道那江有多宽吗？你****去跨下试试？幸好你****没托生成人，看见那水，你****还不拍沟子就跑，那团长还不掏出枪嘣了你****……”
阿伟说，两小时后他从那里经过，听见他爹还在教训这头猪，此时已经不是在说猪的事了，已经扯到人的事了。此时已经不是在说地球上的事了，已经扯到了月亮了。最后可能是猪哼哼累了，也可能是真的服了，乖乖去窝里卧下了，他爹才满意地离去。
他爹愣是把一件猪的事，说到了月亮上。其直接结果是，阿伟这20多年来，没有一件事是能说过他爹的。春联中，有样东西叫报条。有一次他爹说，报条只能贴在屋内。可是阿伟去他姑家走亲戚时发现，有人把报条贴在了树上。
于是父子俩就开始争执起来，最后俩人一起到了他姑的村，阿伟指着树上的报条让他爹看。就是这样，阿伟还是没能说过他爹。他爹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我是你爹上，咋，老子说你俩句还犯法？你娃有啥能耐？在家瞎诈唬着做能！你还想挑老子的理？咱家谁当家？你娃那学费哪来的……
阿伟说，自打自己上高中起，他爹便开始看自己不顺眼，整天黑着脸。处处找自己的茬，还经常拿眼睛剜自己。阿伟说，哎呦，我去啊，这事咋整不明白啊！自己的亲爹看自己不顺眼！有时候他爹还狠狠地说：“老子16岁就分了家，出来独过，你娃上学有个球用，真是惯子如杀子！万一老子那天得了病，谁管我?你娃还在花老子的钱！”
我说，既然你爹不想让你上学，那你咋还能上大学。阿伟说，自己能上大学是因为一个叫老忠的人。老忠年轻的时候在部队当兵，退伍后在家养猪。他爹有啥事都找老忠商量，老忠的话比国家总理都管用。一只笔自己说是笔，他不信，他非要跑到村西头问下老忠。老忠说这是笔，他爹才相信，哦，这是一只笔啊！说起来自己的命运其实还是掌握在这个养猪的手里，阿伟说，哎呦，我去啊，这事还是整不明白啊！
阿伟说，自己那时候爱较真，所以整天和他爹争吵。自己不在家时文明有礼、亲切待人，但是一回家就变成了另个人。父子之间本应该相亲互敬，结果却变成相互倾轧、相互攻击。自己本应该关心关系国家大事，结果这一回家就要去和他爹争论张麻子剃了个平头，二秃子留了个胡子，搞得自己现在连国家总理是谁都不知道。
阿伟说，人要暗暗下决心去做什么事，心里都提着一口气。结果他爹在一旁吧嗒吧嗒一顿说，你该怎么怎么，反而把自己这口气给说没了。本打算干好的事情，也偏偏把它办坏。
阿伟说他恨他父亲不是因为他父亲没让他吃饱或是给他的钱不够花，而是无法沟通。自己的事，他什么都不懂却非要搀和，自己就好像在跟一个清朝的人说话一样。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解释不清，而是连话都插不进去。就像他爹训猪一样，自问自答，他自己替你想，自己替你答。这件事还没说完，他又扯到了另一件事，自己跟在他的话茬后面说一年也说不完。
阿伟说，上大学这四年里他一直在学校外面的餐厅里勤工俭学。中午12点放学，阿伟便跑步去往餐厅，忙完后大概到1点40才能吃饭，吃完就得匆匆忙忙跑到教室。
阿伟所在的这家餐厅生意是最好的，所以在这里兼职的学生也特别累。许多来兼职的学生，往往干一两天就跑了，都吃不了那份苦。最关键的是饭店老板是个大胡子，性格暴躁，说话难听，很多学生受不了。阿伟刚去的时候是在洗碗，不知怎地就被老板臭骂了一顿。阿伟当时也顶不住，直接就不干了。可是后来生活费用完了，又不好张口问家里要。于是又硬着头皮去找这个老板，这一干不打紧，一直就做到了服务员中的管事。
阿伟以前不会说话，一说话就紧张。做服务就得跟别人搭腔，问人家点啥菜，渐渐地竟然练出口才来。他所在的餐厅有2层，楼下是厨房和收银台，楼上是包厢和散座。老板把楼上的管理权，包括啤酒、饮料、空调、账目、安排客人等等全交给了阿伟。阿伟跑的快，蹬蹬几步就下了楼。有什么问题都先问老板，再做决定。所以无论多忙，老板看到有阿伟在，就不担心出乱子。
其他兼职的学生有事可以请假，但阿伟不能请假。他走了，谁来管。所以四年来他从未去过学校舞会，从未看过学校周六晚上操场上放的电影，从未和同学们一起郊游过，就连毕业照中也没有他的影子。
毕业后，阿伟在双选会上签了一家上海的公司。就差去省会办一个证件了，可是他爹就是死活拦着不让去，说他又是瞎跑去找朋友玩。阿伟当时身上也没钱，这一拖，工作也就拖黄了。阿伟说就因为这几十块钱的路费，自己四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我说就几十块钱，你不会向别人借？阿伟说这就不是钱的事，也不是丢了工作的事。自己赌的是这口气，争的是这个理。自己的事，他什么都不懂，却非要搀和。有一次自己借同学的电脑回来只是写下毕业论文，被他看到了，非说我是在玩游戏。他以为电脑和电视一样都只能玩，最后没办法自己跑到县城租了个宾馆。阿伟说，这件事不出乱子，下件事还会出乱子。家就是他的克星，再简单的事，一到家里就变得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
我说那你妈呢？阿伟说他妈刚开始还听自己的，后来就变得和他爹一样。总是动不动就说，娘辛辛苦苦一辈子供你上大学，娘还能害你吗？有时还哇哇大哭。阿伟说，你辛苦三辈子有什么用？还不是几十块钱就把自己的工作给搞没了。光喊着车不走有啥用？你都不知道车没加油。
为了这口气，阿伟非要把这个理给讲清不可。没想到他爹反而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说他上了4年学，把家里钱都花光了。连个工作都没有，就知道在家里胡闹，说着说着又说到我是你爹上。阿伟气的在家摔起来东西，阿伟说你是我爹咋了？于是他爹骂他，他便开始骂他爹。于是他爹说他疯了，阿伟说他没疯。
村里人爱传闲话，一看都说这娃上学上成圣人蛋了，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大学生，愣是被说成了疯子。阿伟说，他就是在那时候得了一个头疼病。无论去哪上班都要租房子住，就是怕遇上像他爹那样啰嗦的人。
后来阿伟便和他爹赌气，既然你动不动就扯到我是你爹上，动不动就说我把家上穷了。那好，干脆这个家我不要了，这个毕业证我也不要了！发誓死也不回家了。
阿伟说他有时候也想问一问别人，看别人他爹是不是也这样。可是他刚一开口，别人就说，你自己混的不好关你爹啥事？阿伟说他之前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犹豫了好久才跟他说。没想到，这朋友直接跟他断交了。朋友说百善孝为先，你爹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和你爹都不和，肯定是一忘恩负义的小人。从此阿伟再不敢跟别人提起过。
阿伟说，他也尝试过去理解他爹。他说他爹一点也不傻，在家种地、收种、买卖粮食都做的滴水不漏。他又尝试着从许多角度去理解他爹，但都讲不通。为此，他读了大量的书。阿伟说有一段时间恨透了那些作家，尽写些没影的事。是有一本书写父子间的矛盾，最后闹到要杀人的地步，叫《白鹿原》。但这本书里的父子矛盾是因为政治上的不和或是说为了一个女人，可是自己没有嚷嚷着要娶谁家的女儿啊，自己更没嚷嚷着要革谁的命啊！
直到某一个失眠的深夜，阿伟才突然间想明白所有的事情，也真正读懂了这本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全是因为思想的不同而产生的，两个思想不同的人表现的是对万事万物的看法不同，他们即使是父子、夫妻，也只会成为敌人。而每个人都试图把自己的思想凌驾在他人的思想之上，所以两个思想不同的人即使争论一百年也不会分出谁对谁错。站在他的角度，他看他爹是不可理喻的。而站在他爹的角度，他爹看他同样是不可理喻的。他爹和他之间的代沟太深了，而一直以来自己又是站在亲情的角度去解释这一切，所以才会陷入这样的泥潭中，直到遍体鳞伤。
阿伟说自己在外漂泊这几年不是不想家，想家不是想家里的什么人，而是想家里的吃的。自己在外面这三年，从来没吃过一口可口的饭。全村人都知道他娘做的饭菜最香，小时候家里买不起好吃的，有一次他娘蒸了一笼韭菜鸡蛋馅的包子，自己那晚一口气吃了5个，韭菜涨胃，睡到半夜被撑醒了，哇哇吐了一床……
阿伟说有一次他出去工作，由于不认识路，由自己的同伴带路，在路过一处小巷，他闻到了一阵葱油饼的香味，使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做的油饼。但是自己的同伴们都急着赶路，自己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停下来等自己。一直等走了好几条街，找到公交站牌后，阿伟让他们先走，自己去寻那条小巷。可是直到跑得满头大汗，却再也没找到那条小巷……
阿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三年没回家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往家里打个电话。为了防止自己又插不上嘴，电话刚一接通，阿伟便抢先说道：“爹，这次你啥也别说，你听我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他爹：“好好好，娃，你说。”
阿伟：“古代人为啥看见皇帝就下跪，难道他们全是傻蛋？那胡雪岩、沈万三、李鸿章都是傻蛋？不是。因为他们从娘胎里出来后，他的父母邻居，他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下跪。现在时代变了，皇帝没了，咱这思想是不是也得变了？”
他爹：“娃，那你说咋变？”
以前，阿伟一直接着他爹的话茬，现在他爹突然让他说，这千丝万条，自己突然不知从那说起了，迟疑了半天才说：“你比方说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你得亲眼看见才行，不要听别人说他是黑的，也不要把他想成黑的，自己看见是白的才行，也不要到村西头找老忠，他说是白的，你才敢说是白的。”
他爹有点懵：“啥黑的白的。娃啊，咱不说那些没用的，爹知道你上学这几年也不容易，脑子累，老忠是你爹朋友，他不会害你爹。娃啊，你在外面挣了多少钱，你也不给爹说，爹还准备在家给你盖房子。咱家后面那娃叫树儿的，人家比你小好几岁，人家今年都结婚了……”
阿伟一听，他爹又越扯越远，忙说：“爹，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爹：“好，娃，你说。”
阿伟：“比方说，你老拿咱家和别人家比，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没法比，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中间也隔着好几层理，两个人都是司机，一个是开船的，一个是开飞机的，那能一样吗？”
他爹：“娃啊，你咋这么野？你回来吧，爹再也不说你了，你玩电脑就玩电脑，你出去找朋友就找朋友……”
阿伟：“都说了，我那不是玩电脑，我的事让你做，你又做不来，我做你又要搀和。”
他爹：“娃啊，以后家里啥事你都说了算。咱家打小穷，我身体也不好，你上了四年学，你又不想干你老本行了。爹岁数大，经验比你多。爹嘴上好说，十里八乡的都知道。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变得了吗？爹说你的时候，你忍着不就行了。”
阿伟又一肚子火，又成了自己不想干老本行了。阿伟说：“爹，你这话本来就是矛盾的。啥事我说了算，好！我说杀头驴，可是你嘴好说啊，我得理解你啊，你吧嗒吧嗒一阵说，又整到了月亮上。我一插嘴咱俩又要抬杠，我啥都不说，你又要开始自问自答，最后又成了我不想杀驴。那你说，这驴还杀不杀？”
他爹：“娃啊，杀驴干啥，现在犁地都用拖拉机，咱家只养猪，养猪是为了让它下娃，不下娃了，还能杀了吃肉……”
于是，阿伟默默把电话挂了，又有了想要杀人的冲动……
阿伟说他从来不看穿越剧，他说一个人如果真到了古代，绝对活不过1个星期，甚至一天，不是别人杀了他，就是他要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