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阿能
我们村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大概有一百多户人家。在村口的东南角的十字路口处,有一座老庙,庙里最早供奉的是什么神已经没人知道了。听老人讲,有一年闹饥荒,村里饿死了许多人,连尸体都来不及掩埋。在这样的荒年惨景中,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对逃难的双胞胎,只有十六七岁,长的如花似玉。倘若哪户人家能拿得出两个馒头,便可买了她们。可是当时人们连树皮都没得吃,更别说馒头了,她们最终双双饿死在了这座老庙里。后来人们在这座庙里发现了两条很大的青蛇,村里人迷信,便传言是她俩的亡魂所化。
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我们村来了一个卖艺的和尚。有人说这个和尚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也有人说他曾在皇宫里担任过侍卫。和尚叫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姓张。张和尚原本打算在我们村停留数日便会离去,没想到天降暴雨,大雨接连下了三天有余。一直被困在彭公祠堂的张和尚,只能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讨饭吃。
雨停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张和尚突然决定留下来,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武术传授给村民们。像什么大洪拳、小洪拳,三十六刀、七十二式等等。唯有一套叫梅花剑的套路,除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学会外,其他人怎么教都不得要领,这个孩子便是阿能。
故尔,张和尚很喜欢阿能,临走前将随身所带一把七星宝剑送给了他。这把剑的剑柄是由两半月牙形的野兽的骨头拼合而成,剑尖镶着一条黄龙,剑身上镶着七颗成北斗七星状排列的星点。
在阿能十五岁那年,有一个算命先生曾给他观过像,说这孩子天平饱满、地阙方圆,头上有三道红缨,长大有宰相之命。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学生们学习毛笔字时,都是用手指沾点清水在桌面上练习。就是这样,阿能竟然学得一手漂亮的好字。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村子里识字的人都很少,更别说会写毛笔字了。所以每到过年的时候,都有许多前来求春联的村民。阿能还能别出心裁,把自己编写的诗句写进春联里。
除此之外,阿能还会画画。只要给他一支粉笔,无论是在地面上还是墙面上,他短短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只小鸟亦或蝴蝶亦或牡丹,栩栩如生。
改革开放之初,当阿能小时候的玩伴们还在老家挣工分时,他已经开始向南方一些城市倒卖衣服和首饰了。据说当时的教书匠一年的工资都买不起一块像样的手表,当阿能在村后的水塘边撸起袖管时,胳膊上一下子露出了三块手表,亮瞎了村民们的眼睛!
闲暇时,阿能便会给左邻右舍讲他在外面闯荡时的故事,什么月黑风高啊,什么自己一个人打五个啊。而人们总是洗耳恭听,并投来敬仰的目光。若是村民们遇到了什么纠纷,也多来找阿能评理。
阿能把自己的成功归于自己的聪明,同时他认为人应该是分为三六九等的,这个划分依据的也是智商。阿能最看不起的便是农民,你看村里的二狗子,连路都走不齐整,照样当农民!我怎么能和他一样呢?
几年后,随着地方经济的发展,阿能发现挣钱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自己买进的东西不仅卖不掉还赔了路费,他也不得不做回了他最看不起的农民。但阿能却从未将收种放在心上,看到有人犁地,他慌忙上前说,你把我的地也犁了吧。看到有人上街,他慌忙拦住说,你帮我捎一袋化肥吧。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人们都很厌烦他。阿能心说,你们这些农民怎么可能理解我?总一天会有一个刘备似的大人物来请我去做宰相的。可是这样一天一天的等下去,也不见刘备来。
渐渐地,当那些原本过的不如阿能的年轻人逐渐盖上了砖房,阿能还是只有两间土房子。当阿能再次和左邻右舍讲他那些英勇事迹时,人们已失去了以往的热情,心说你以前牛逼有啥用,现在和我们不是一球样。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阿能已经三十二了,除了那两间土房子,他还是一无所有。以前是他看不上别的女人,现在是没有女人看上他。到这时候,阿能也有点慌了。
突然有一天,阿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领回来一个十七八岁、长得白白净净的大姑娘来,再一次亮瞎了村民们的眼睛。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阿能,看来阿能确实不简单,有本事!阿能好像一下子找回了以前丢掉的面子,于是开始换个版本讲他的那些故事,什么路见不平啊,什么过五关斩六将啊。
他的这个媳妇是从某个山区里领回来的,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被他的三言两语给唬住了,真以为他是做什么大生意的。媳妇领回来第二年便生下一个男婴,取名阿康。阿康的母亲虽然漂亮,但是没上过学,不会算账,离了男人便无法过活。这给了阿能一个合理的借口,从此阿能在讲他的故事时,后面又加了一句,要不是孩他妈不会算账,我早又出去闯荡了。
阿能很信命,故而结交了许多算命先生,以至于自己也成了半个算命先生,也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三煞太夕来。如果他家有什么东西丢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找,而是先找算命先生算一卦看这样东西能不能找到,然后再决定去不去找。若是家人得了病,无论是大病还是小病也要先算一卦;自己的孩子上不上学,同样也要先算一卦。
阿能常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正因为只做与智力有关的事,故尔不做与体力有关的事。正因为自认为有宰相之才,故尔只做与宰相有关的大事,不做与宰相无关的小事。正因为自认为智商高人一等,故尔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否则便是对他聪明的否认。但生活中还是有许多与智力无关、与宰相无关的事情,这些事情阿能越是不去处理,它们就越积越多。就像一个人手上长了一个痘痘,到了明天就变成了两个,到了后天就变成了四个。于是阿能就不停地躲,不停地找借口,不停地往下一个明天推托。所以任何时候,阿能都有一万个千奇百怪的理由说,我明天再做吧。他只要稍稍在这句话的前面加上一句话,诸如今天是3月8号,今天太阳出来的比较晚,今天邻居家的狗死了等等。实在推不下去时,他就会发牢骚,怨这怨那。到最后,他把任何事都当成了烦心事、麻烦事,甚至对它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阿能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恶性循环里,被各种事情牵绊着,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向绷的最紧的那一端挪一挪身体。
一晃眼,十几年又过去了。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最聪明的阿能却成了全村最穷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变得越来越懒了,到最后他的懒已经出了名,即使方圆十里之外都有人知道某某村有一个叫阿能的人,这个人是个懒人。
没有人喜欢跟懒人打交道,也没有人再请他评理了。失望的阿能总是在背后说狠话,咋,你们比老子还能?也没见你们谁会舞梅花剑?真是憨奸憨奸!
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被别人看不起。对于看不起自己的人,阿能就选择远离他们。所以阿能变得越来越孤立和自闭,总是天不黑就把自己家的大门给锁起来。这种自闭慢慢演化成了一种喜怒无常,总是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走路时在骂,上厕所时也在骂。白天骂,晚上睡觉说梦话时也在骂。骂什么呢?骂院子里的树,骂自己家的鸡,骂老婆和孩子。
那时候村里人大部分住的都是那种旧式的砖房,一到了夏天的晚上,砖缝里的蝎子便会出来觅食。有一年夏天,阿能早上醒来穿上鞋子后,突然间拔出脚,大嚎了起来。一看鞋里的蝎子已经被踩死了,蝎子临死前蜇了他一下。阿能被蜇后,除了嚎叫了一天还破口大骂了三天。不过这次骂的不是院子里的树,也不是家里的鸡,而是蝎子的祖宗十八代。骂的时候,捎带着也把蚂蚁、蜘蛛、蜜蜂、蛇、壁虎骂了个遍。
在村子里还没有通电的时候,村民们都用着煤油灯。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有一个很模糊的片段。我恍惚记得一天夜里,我妈把我抱在怀里,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他们土墙的窗户上便放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风一吹,人影也跟着晃动。
话说回来,阿能最怕做的事情便是放鞭炮。他要将鞭炮绑在门外的枣树上,然后拿一根引燃的麻杆去点。麻杆头没有火苗,只有一个红点。每次阿能都是用麻杆一捅,撒丫子便跑。直跑出十米开外,才发现根本没引着。如此反复多次,才完成这项伟大的任务。后来阿能学聪明了,他先去找一根长竹竿,再将鞭炮绑在竹竿上,然后举着鞭炮往煤油灯的火焰上放。有一年鸣响的鞭炮将他家仅有的两盏油灯炸烂了一盏,阿能又开始破口大骂,从大年三十一直骂到大年初一。
一晃眼,十几年又过去。当人们再次提起阿能时,讨论的已不是他的聪明了,而是他的贫穷和懒。
阿能的儿子叫阿康,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阿康也不例外。阿康比我大两岁,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所以经常在一起玩。有时候阿康会跟我说一些他的想法,而我却始终不明白那些奇怪的话。他说的那些话,是我到了他那个年龄后再加俩岁才明白的。
在我们小的时候,还没有收割机,麦子都是用镰刀割的。麦子割完之后,先是一扎一扎地捆起来,然后用车子拉回村子里囤起来。收割完之后就开始打麦子了。打麦子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所能完成的,村民们都是轮流着相互帮忙。
有一次村民们发现一连好几个晚上,阿康都在帮别人家打麦子。于是就问年幼的阿康,为什么不歇一歇,再来帮忙呢?阿康说,我睡不着,不知道这打麦机什么时候才能打到我家。人们都说,阿康这么小就知道操心了,这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
后来阿康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先是在饭店里端盘子,后来又进了鞋厂里做鞋子。阿康很少回家,只是在春节的时候回来一次,最多到初六便不见了影子。后来阿康回家的频率就更低了,变为两年或是三年回来一次。
阿康离开家乡时,我正读小学五年级。一晃眼,我便读到了高二。就在这一年的春节,我又见到了阿康。
在村后的田野里有一条小路,深冬的风还未散尽,小麦苗斜躺在还未融化的残雪里,绿油油的菜畦里掠过一个农家小妹的倩影。在那条小路上,阿康给我讲了许多他在外面的经历。
阿康说有一次,他看到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孩子跪在地上乞讨。中年人说他是一个老师,出来是为了找自己的老婆,结果钱花光了人却没找到,没有盘缠回家了。于是,阿康便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了那个中年人。可是后来才知道,那个中年人是一个骗子。阿康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为了钱可以不要尊严。
阿康接着说,有一次他去超市买了一个杯子。杯子上明明标着7块钱,可是当他去付钱时,收钱的中年男子却告诉他20。阿康还故意重复问了2遍,那个中年男子还是坚定地说20。阿康也没有多想,可能是商标贴错了吧。可是回宿舍一看,发现有一个舍友也是在这个超市买的同一款杯子,明明就是7块。于是阿康去找中年男子理论,可是那奸商却一口咬定只收了他7块。阿康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为了钱可以不要良心。
阿康说他只想做一个好人,但无数次却想做一次坏事。只是害怕,不知道做了一次坏事,是不是就永远变成了一个坏人?
阿康在外面经历过什么我无从想象,只是觉得这些事情离我很遥远。在学校里,孩子们都像是脱缰的野驴,整天在校园里活蹦乱跳的。我们讨论得最多的无非是,今天我脸上长了个痘痘,一点也不帅了。抑或是昨天我去食堂里打饭,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女生的手。
阿康说我读的书多,当然是相对他来说。其实跟多不多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他所说的事情不是能用“木块A撞了一下木块B产生了多少热量,做了多少功”所能解释的。
后来等我念完大学,继而进入社会后,才有了与阿康相同的疑惑。当我有能力就这些疑惑与阿康展开讨论时,我想阿康已经不需要这样的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