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凌和江素眠对视一眼,互相给了个多加小心的眼神,便各自挪开凳子坐下,木青玄被江素眠抱着坐在他腿上,安静的看着那老者。
“您可知道,月儿湖的鹊桥仙来自何处?”云凌捧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是我送给她,后来被她带到月儿湖里去的。”老人像是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那可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桌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香炉,老人拨动香灰,过了一会儿,一股香甜的气味传出,老人讲起他几十年前的故事。
六十多年前的陈家湾还是个远近闻名的村镇,犬牙山和月儿湖为他们提供丰富的物产,人们的生活富足而安逸,还常有外村人前来观赏月儿湖的美景。
陈清十五岁的时候,哥哥陈睿娶了外村的一个远房表姐过门。他还记得他跟哥哥去娶亲的那个清晨,月儿还高高的挂在半空,地上如铺满了碎银。十几个青壮小伙,唱着歌儿说着笑,把沿路的鸟雀都惊醒了,引得人家偷偷的开门看。
嫂嫂是披着红盖头从她娘家出来的,陈清只看了到她嫩如葱白的手指,他想,以后自己娶媳妇,也要找手那么漂亮的。第一次看到嫂嫂的脸,是在第二天早上,她和哥哥还穿着一身红服,正给父母奉茶,陈清站在父母身后,喊了声“嫂嫂”,那女子就红了脸,从袖口袋里取了几颗包着红纸的小银锭子给他。
他听见嫂嫂软软的叫了声“小叔”,然后又听到哥哥和父母唤她“长乐”。
长乐嫁到陈家湾,成了陈家湾最俊的小媳妇。人人都夸陈清的父母有福气,两个儿子在陈氏弟子中出类拔萃,娶了大媳妇进门,媳妇也勤快懂事又俊俏。只等陈清也成了亲,到时两房各自添两个小孙孙,那福气,整个陈家湾都没人能比哦。陈清也在想,他要娶媳妇,和嫂嫂比,是更漂亮一些,还是更勤快一些呢?他隐隐有些失望,因为他觉得,没人能比过嫂嫂长乐了。
听说福气是不能夸的,夸的人多了,好事会变成坏事。成亲第二年,哥哥陈睿在一次出远门的时候,从马上坠落,跌断了脖子。长乐变成了寡妇。
十七岁的长乐,处在人生最美好的时段,可她不能穿色彩艳丽的衣服,不能和男子说一句话,哪怕是路上多看了谁一眼,都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陈家湾族中有严令,寡妇不得再嫁,不得有私情。一旦发现,男女双方都要沉湖,以正伦常。
有风流男子可惜,那是一个多么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啊,有八十老妪摇头,难哦,难哦。陈家父母看着依旧任劳任怨且愈见丰腴的长乐,也是长叹不语。
有时候长乐会想,如果有个孩子在就好了。但她和陈睿成亲一年,肚子都没有动静,这会儿她又问谁要孩子呢。
陈清翻过犬牙山回家时,他的哥哥已经过世半年了。他去坟头看看了哥哥坟上的青草,又回家听了半宿母亲的哭诉,再看到一身素衣斜靠在窗前的长乐,他答应,不再跟猎户进山,好好的留在家里打理家业。
陈家做的是布匹生意,买布的人总问,这个花色做什么样式的衣裤好,这个式样穿在身上好不好看,于是,各式各样的布料都从长乐身上比过,然后被买进各家各户里。时兴的样式都换了好几种,长乐还是穿着她新寡时做的那些素衣裳。
来给陈清说媒的已经让他前前后后拒绝了不下十家,陈家父母每逢陈清在面前,就哭着说是他们耽误了陈清的终身大事,活着不敢见陈家族老,死后不敢见列祖列宗。陈清都是笑着听,然后继续跑家里的布匹生意,丝毫没有被说动的迹象。
陈清每次出门,必带一个绣着白色小花的青布钱袋,里面只装一个小银锭子,贴身放着。这回他出去进货,路上马车坏了车轴,多费了些时间,回来时已经晚了。夜里星子稀疏,月亮也掩在云里,暗得看不见路,可到了家门口,借着马车前那点依稀的烛光,他偏偏认出了那匆匆离去的身影。门口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温度,陈清突然就笑了。
长乐的衣柜里已经好久没有添过新衣服了,她一件一件的翻过,其实穿哪件都一样,反正是素色的,反正也没人看。但今日,她有些不甘心于此。她从一个衣柜找到另一个衣柜,终于在一床叠起的被褥里层摸到一个木盒子,她开心的打开盒子,里面青底白花的布料包着的,是一件淡藕粉色的花裙。她抚着裙上的褶皱,略微犹豫后,将茶壶里换上滚烫的热水,又把褶皱处打湿,细细的熨起来。
陈清等了两年,终于看到长乐穿上了他送给她的那件花裙。尽管只是从外裙的裙摆处偶尔闪现,陈清还是抓住了那个瞬间。
长乐在陈家待的这些年,每一天的苦,陈清都看在眼里。娘家人对她说,长乐啊,你要守住自己啊;陈家人对她说,长乐,你可不能做对不起陈家的事啊。没人问她,长乐你是不是不开心,没人帮她,长乐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的。长乐苦着,像侍奉自己的父母一样侍奉公婆,像陈睿还在时一般操持家业。
陈清不愿意成亲,他找不出比长乐更好的女子,他想一辈子就守着她一个人,只远远守着就行。但他们每天在一处吃饭,做活,这颗心想要的慢慢多了。
那天晚上,二人在一起回家时,陈清说:“嫂嫂,我带你去看月儿湖,你去不去?”
月儿湖离陈家湾很近,过了村西头的土地庙,不花半柱香的时间就能走到。村中人为了方便来往,特意挖修了宽敞的山道,但长乐没有去过。新婚的女子不宜出门,新寡的女子不能出门,待闲话少了,她一人去那里又看什么。
陈清有自己的小道去往月儿湖边,并且知道绝不会被他人看到的地方。他曾跟着山间的猎户在犬牙山上打猎,一进山就是一年半载,对这一片山了如指掌。月儿湖虽然离陈家湾近,但它太宽太广,陈家湾的众人也只是在湖面靠村的这头活动罢了。他想带长乐去看看,去看澄净如碧玉的月儿湖,去看自己发现的小秘密,去分享自己的喜悦。
长乐的手拘满湖水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陈清要出村子送货,她居然听了他的话,让他悄悄的藏在马车里,然后任其带着她翻过小山丘,进入林荫掩盖的小道,钻过青藤缠绕的山洞,走到月儿湖身边。这里,只有风声和树叶的哗哗声和她交谈,没有人指着她欲言又止或窃窃私语。
陈清试探着抓住长乐的手:“长乐,我带你离开陈家湾好不好?”
长乐低头,一下一下的拨弄着水。
“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娶你做我的妻子。”陈清抓住长乐的双臂,停下她的动作,把头靠近,直直的望着长乐的眼睛。
长乐的眼睛左右闪着,陈清就那么一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将她揽进怀里。
长乐还是没有说出任何答应陈清离开的话,但月儿湖又偷偷去了好几回。两人在店里的时候,长乐偶尔对上陈清的眼神,都会不自在的躲开,而等两人一起吃午饭时,她又会忍不住多给陈清夹菜。
陈清问长乐,你最喜欢什么。长乐想了会儿,说很喜欢白色的花,觉得白色的花都特别好看。过了几天,陈清告诉父母要进山采一株药材给村里的大夫,那是只有他见过的药材,然后他就进了犬牙山,半个月才回来。那天夜里,陈清捧着一个小瓷盆敲响长乐的门,小盆里,养着他翻过犬牙山,到一片大水泽旁摘来的白色花朵。他说,他好几次去到那大水泽旁,不论是什么季节,这种花都会盛开。
长乐终于点头:“你带我走吧。”
那是长乐近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光,陈清像对待这世间稀有的珍宝一般宝贝着她,不论走到哪儿,她都能感觉身后传来的滚烫的爱意。从陈清眼睛里流出来的快乐,让她也跟着飞扬起眼角,他们悄悄筹划着离开的方式,然后期待着未来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
陈清去进离开前的最后一次货,长乐像往常一样等着他回来。然而就是在那一天中午,一个大夫到陈家来给陈清的母亲诊脉,看长乐面色红润,说了句“这般脸色,是有喜了吗”,惹得陈家人大怒,将其撵了出去。当天下午,有族中长老带着那大夫再次来到陈清家,要给长乐把脉,说一定要证其清白,莫要毁陈家湾名声。长乐拼死也不答应,陈家族人强迫不得,却说,那就关在家里几个月自证清白吧。长乐的房间变成了监狱,外面总有族人看守。
那大夫本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确认其事,之后他到别家去诊病,当笑话一般说了此事,说哪有人家听到自己媳妇有喜,不是开心反倒是撵大夫出门的。他不知道,他这句话问在一个寡妇头上,在陈家湾会起多大的波折。
长乐想,陈清今天就回来了,等他回来,自然会想办法将她救出去。她像是有身孕的样子吗?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害怕,一边又有些期待。那天晚上,她一宿没睡,只听着门前传来的任何声音,盼着陈清赶紧回来。
陈清好像消失了,长乐想要出门,被长老们派来监视她的族人拦下,她只要一露面,就能听到门外族人细细碎碎的嚼舌音。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长乐的肚子一点点鼓胀起来。族长亲自来看,这回不管长乐如何拒绝,她都被绑着验了脉。
寡妇怀孕了,陈家湾出了个不守贞洁妇人。族长和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的盘问长乐,奸夫是谁,长乐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她一次又一次的被带往祠堂,沿路站满了看热闹的族人,他们戳着手指骂她不要脸,吐口水到她身上。那条路,从叶子开始泛黄,走到有雪花开始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