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最清楚我的脾性的。一旦认定了,便决不反悔。可是元岑这个人,的确让她很为难。
于是在她为难的半个月里,我偷偷换上男装,跑出府三四次——为了确认一遍我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
我带上石简爬在顺宁侯府的墙上偷看,两次差点从墙上摔下去,一次是被他家养的狗吓了一跳,一次是石简说我太重了,踩得他肩膀承受不了。
摔下去后我起身就给他来了五六个爆炒栗子,逼得他改口是自己没吃饱饭,没力气。
在经历重重磨难之后,终于得以再一次看见他真容。
我和石简两颗脑袋搁在围墙上,他则坐在竹林下与自己对弈。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宽大的白袍下手指骨节分明,又十分修长。简直比那细长的竹子还要好看。
他默不作声,在方方正正的格子里落下白子与黑子。那样的安静。那样的从容。
看得我如醉如痴,看得我魂不守舍。在心里一遍遍叫嚣着,是他了!决不反悔!
回去的路上,石简犹犹豫豫半天,跟小媳妇一样扯住我的袖子,说:“卫兄,我们相识了几年,你怎么没告诉我,原来你是个断袖?”
我噎住,狠狠给了他一记脆栗子。“你傻了吧你!我看个男人就是断袖了?那你还天天和我一起吃喝玩乐,你也是断袖?”
我是女儿身的事石简从来不知道。跟他相识并成为狐朋狗友也是一场孽缘。我时常感叹,京城八大家族之一的石家,怎么就生出了石崇这么一个榆木脑袋呢?实在扼腕。
他果然被我的义正言辞骗住,对自己的话产生怀疑,似懂非懂。
又走过两条街,他又像想起什么一样,一拍脑袋:“可是卫兄,你看那人的眼神不对劲啊!”
“是什么眼神?”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其实心里很是好奇。
石简想了想:“就像是我家阿黑每次看着我手里的肉骨头的表情。”
我彻底噎住,抬手要给他一记爆炒栗子,被他闪过去了。闪过去的他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我第三千次为石家的未来感到无比地担忧。并十分友善地对他说:“贤弟,我真该把我的侍女堆锦许配给你。你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的!”
“果真?”他听到女人的名字,立刻两眼放光,“她生得漂亮吗?年纪多大了?啊卫兄你对我真好……”
我闷笑,不得不说,石简和堆锦,真是我身边的两大活宝。
有了他们,这漫长的等待母亲答复的煎熬的日子,稍微有点慰藉了。
终于,某一天饭桌上,母亲看着我又一次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还故意不经意露出我因为茶不思饭不想而变瘦的胳膊。
这招苦肉计的确有效,石简要是知道他无意的一句我太重了可以衍生出我为我大好姻缘所做出的牺牲,他一定会称赞我“卫兄机智过人,贤弟佩服。”
果然,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当天晚上,据守夜的徐妈妈禀报,父亲屋里的灯,亮了半宿才灭。
我不知道母亲对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第二日父亲上朝,在圣上面前奏了一奏,这婚事就这么成了,一道圣旨下来,元岑他不愿也得愿了。
虽说我卫出岫不爱勉强人,可是对这个人实在喜欢。得知事情成了,心里甚至忍不住沸腾起来。
有一种征服的快感。你不是傲么?你不是宁愿得罪人也不愿意娶我么?
这就好像你遇见一匹世上罕见的烈马,对所有人不屑一顾。可是你却驯服了它,从今以后,它都认你为主人。你说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何况,我样貌不醜,着女装的样子,好好打扮打扮,也是一个美人。他连见都没见过我,当然不动心。
我有信心,嫁过去不出十日,他一定会爱上我。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不待见我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马上就是我与他的大婚之日,他居然还趁这时机买通邺京城大大小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四处散播谣言毁坏我的名誉。
我离开茶楼,思前想后,如果说书先生这件事是元岑一手策划的,那么保不齐,在最开始的时候传出我才见他一面就请了媒人向他说亲这件事也是他做的。
他就好像是,在第一时间,杜绝和我交集的任何可能。
这么说,第一天在石榴林里,他是看到我了?我尾随他回府又向旁人打听他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还有,我趴在墙头偷看,他也都知道?
我的心被分成两半,一半还保持着待嫁女子的甜蜜,原来他已经见过我的模样了,还有一半是清醒与狐疑。我自认不曾得罪过他,与他也从来没有过交际,他何以至此,要这样厌恶我呢?
就好像是,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我做过对他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唯恐躲我不及,只想让我离得远远的。
可惜元岑估算错误,我既没有因为谣言中伤而放弃他,也没有因为他的鲜明拒绝态度知难而退。
虽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偏见,但时间却是不等人的。倏忽几日后,就来到了我与元岑的大喜之夜。
拜过堂,我被扶到了婚房等候新郎宴饮结束后来掀盖头。
坐到了床上,我还沉浸在刚才的丝竹管弦声里的唱官说的“礼成”二字无法自拔。
礼成,那么就意味着,我与元岑,正式结为夫妻了。既定的名分已经成了,我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能够和心仪的人携手此生,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想到这,我赶紧叫堆锦:“堆锦,我要准备的玉,你拿过来没有?”
堆锦忙说:“带来了带来了,奴婢贴身带着呢。”
堆锦将那对玉佩递到我手上,我从大红的盖头往手上看,这一对和田玉佩是我特意为我与元岑定做的,他的那枚是方正的骰子形状的墨玉,我的这枚玲珑环状的白玉。两枚玉佩的穗子都是我亲手编织的。想到待会要将这玉佩送给他,我心里就一阵激动。
“堆锦?”
“奴婢在。”堆锦赶快跑到我身边。“小姐可是口渴了么?”
“没有,我就是叫你一声。”其实是因为有丝丝紧张。
“嘻嘻,小姐,你可是紧张了么?”咳,居然被她看出来了。
“不对不对,今日起,就要叫小姐为夫人了。元夫人。”
“圆夫人?还方夫人呢。”我隔着盖头和堆锦笑嘻嘻。
突然,堆锦噤声,不再说话。
“堆锦?”我奇怪地唤了一声。
一道清清冷冷的男声横插进来:“看来你很开心嘛。”
我被这句话被弄愣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堆锦小声地说一句:“是侯爷来了。”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元岑的声音。
虽然蒙着盖头,但气势不能输。我微微扬起下巴说道。
“我是很开心啊。总算嫁给你了。”
元岑给的回答就是扯掉我的盖头。
盖头被掀开,我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元岑,表情冷淡。就算穿了一身红袍也未能令他有半分暖意。眉目如画,薄唇紧紧抿着。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我。
我大大方方地被他冷眼看着。挑衅地回敬过去。
大概互相对视了片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反正我看是越看越顺眼。就算他这么冷淡我也照喜欢不误。想到这,我咧开嘴冲他友好一笑。
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同时闪过一丝犹豫,我歪着头不解地看着他。他却调转头不再看我。
“去拿酒来。”他对堆锦说。
堆锦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拿,拿酒?”
我尴尬地瞪了一眼大脑短路的堆锦,朝桌上摆着的合卺酒示意。
堆锦啊哦两声明白过来,赶快跑去端了酒壶倒在两只杯子里。用红托盘盛着,捧到我和元岑面前。口吃般地说:
“请……请……”
显然是因为没料到元岑会这么快进洞房,也没料到倒合卺酒的任务会落到她身上。所以紧张地要命,喝合卺酒要说的吉祥话忘光了。于是我可怜的侍女堆锦,又挨了我毒辣辣的一记瞪眼。
幸好元岑也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而且直接伸手,端起其中一杯,我见状忙也跟着伸手提起另一杯。因为两杯合卺酒的杯底是用红线系起来的。若不同时喝,红线便会断。那是不吉利的。
我们同时端起酒杯,饮下这用红线连接的合卺酒。喝完之后,我对着这个杯子出神。
喝完合卺酒,就结发,再之后,就是……洞房?
想到洞房,我贼兮兮地偷看了元岑一眼,心想看了这么多年的春宫图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却发现元岑神情莫测,表情隐晦不明。真是奇怪。
“夫君?”
我轻轻叫他一声。
他回过神看向我,“嗯?”像是没有适应这个称呼。
大概,新婚夜,他也有点害羞吧。
我冲他一笑,从小到大,看我这样笑过的人还只有我阿娘和阿爹。他又是一愣。
我伸出手将两枚玉佩给他看,一枚墨色一枚白色。
“这是我送给你的……”
我低头,打算将那块墨玉的递给他。可是,头却有些晕。定睛向两块玉佩看去,黑白二色交叠在一起,模模糊糊重重叠叠,让我都分不清我要拿的到底是哪块了。
我按着头,用力摇了摇,怎么回事?
怎么就喝了杯合卺酒就醉了?可是,我酒量明明很好的呀,每次和石简出去划拳都是他输。
难道合卺酒比其他的酒都要容易醉些?
我晕乎乎地这么想着,感觉全身软绵绵的。看向元岑。元岑的表情又变成了最开始的冷淡,甚至退开了一步,不想离我太近的样子。
我朝他伸出手,想把玉佩递给他自己选。我相信他一定看过那句诗。一定知道这玉佩的含义。可是,他的表情那么远,那么淡。
而且,他的眼里还带着一丝丝的快意?
我想一定是我看错了。但这时我的脑子已经混沌一片,没有办法思考。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手中的玉佩松开,人往身后的床上倒去。瓜子花生桂圆之类的在我身下咯咯作响。
意识丧失前,我好像听到元岑向我走来,俯身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又好像是堆锦扯着嗓子在喊:“小姐!小姐!”
完了。我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大好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被我不胜酒力醉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