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王翦扭头看去,就见一个一身青布道袍的老者走了出来,这种道袍是明代士子们经常穿的常服,代表着他们向往归隐生活的一种情调,事实上和道士穿的道袍还有一定的区别,不过也将这个略显清瘦老者衬托得飘然出尘。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刘景洪的年纪,只怕王翦也会认为这是个四十多岁、正值年富力强的人,因为他此刻展现出来的风姿,绝对不是一个明朝六十多岁、每日劳心费力的官员所能拥有的,或许唯一露出些端倪的,就是他那一头有些花白的头发。
王翦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向着刘景洪拱了拱手,有些虚弱地说道:“学生王翦,见过刘大人,学生伤病在身不能全礼,还请大人恕罪。”
刘景洪哈哈一笑,对王翦身上的血迹视而不见,伸出手将王翦搀起,扶着他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回主位:“半个月前,老夫就收到了崇熙先生的书信,说贤侄即将前来浙江任职,要老夫好生照料,却不想贤侄来得这般快。”
“多蒙恩师抬爱,却也麻烦老大人了。”王翦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心中也多少出了口气,崇熙先生是王翦的授业恩师,姓刘名渊字子熙,号崇熙先生,崇尚道家飘然物外之境界,因此不履仕途,名声不显于朝堂,但在士林之中颇有名望,此刻刘景洪提起恩师来,虽然未必是实情,但想必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多了。
刘景洪摆摆手,笑道:“老夫早年也和崇熙先生在终南山论道过,对崇熙先生的一身本事颇为羡慕啊,不知如今崇熙先生身体如何?”
“家师向来尊崇道教的养生之道,如今身体康健,就是学生也比不得,和老大人的风采却是不分伯仲。”王翦恭维道,虽然声音依旧虚弱,却是情真意切。
刘景洪闻之哈哈大笑,连连摇手:“老夫自己的能耐自己知道,要是说和崇熙先生比,那是比不得的,贤侄可别给老夫灌迷汤。”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翦分析了这房间的布局,尤其是那幅“松鹤延年图”,再加上与刘景洪的对话,综合王家给的信息,自然不难得出对方是真爱好道家养生这个结论,因此拿着他和自己的授业恩师、在士林之中颇有仙名的崇熙先生对比,轻轻巧巧地拍了个马屁。
很多时候,马屁这东西并不是越重越好,只要拍对了地方,哪怕是轻轻一下,也能让人舒服得无以复加,刘景洪最后一句似乎有些责备,却是真正将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
因此,也不等王翦说话,刘景洪话锋一转,主动将谈话的内容引入正题,只听他沉声问道:“老夫看贤侄形容狼狈,身上甚至沾染了血迹,却是不知为何。”
王翦闻言,眉头不禁跳了一下,他知道,真正的大戏现在才开演,从自己进入这里到现在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这足够刘景洪得到并且分析有关自己的情报,如果想要得到最大的利益,就要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好好表现了。
能来到这刘家私宅,就说明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这给了刘景洪一个好印象,但这远远不够,官场上真正的利益、立场都是反复试探出来的,尤其是在王翦现在背着的这件事,更是娼女的亵衣,谁都知道它下面是什么玩意,但就是能看不能说,否则那情调就全没了。
简而言之,王翦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闷声发大财的原则为指导下,和刘景洪好生地谈笑风生,在和谐、友善的气氛下深入交换意见,来一场双赢。
反复斟酌了一下用词,王翦开口,苦笑着说道:“当今皇上圣明,我大明天下承平,加上离京前家师与家中耋宿多与学生说,刘大人治下的浙江更是颇有路不拾遗之淳朴,堪为大明十三布政使司之典范,因此学生上任的路上也没有多做什么准备,只带了十几个家丁,可是……”
说到这里,王翦向着北京方向拱了拱手,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悲痛:“学生却是忘了,自诚孝太皇太后驾崩之后,这朝野间欺瞒圣听的人是越发的多了起来,有些人在已经大明朝的礼法放在眼中了。”
咳嗽了几声,王翦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看见刘景洪的眉头轻轻一簇,继续说道:“学生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却也是圣上钦点的二甲八十三名进士,钦定的黄岩县县令,可有些人居然敢调动朝廷的盐丁,在浙江地面上公然截杀学生,着实是没有将朝廷、大人放在眼中啊。”
听了王翦的这番言论,刘景洪很是惊讶,王翦的履历他多少看了一些,能够因为一个青楼女子和吏部右侍郎的公子直接对上,那个脾气除了世家子弟特有的纨绔之外,或多或少也会有些不知所谓的强硬,但现在的这番话却是进退有据,已然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最重要的是,王翦的表现可不是被高人指点之后的鹦鹉学舌,明显都是现场组织出来的语言。
因此,刘景洪也沉吟了一下,然后才说道:“贤侄说自己曾经被盐丁截杀,可有什么物证么?单凭你这空口白牙,就算你是朝廷命官,老夫也不好做啊。”
王翦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学生的家丁舍死忘生,击退了那伙儿反贼的进攻,倒是留下了几具尸首和一面腰牌,大人若是想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倒也不难,只需验看腰牌之后,再将尸首送到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着那些盐丁们辨认便是了。”
大明朝的勘合、路引、腰牌等等官府发放的东西,都是有着严密的防盗版系统的,想要伪造,在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下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当王翦说出“一面腰牌”的时候,刘景洪的眉头就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拿出了腰牌来,就相当于坐实了这伙人的盐丁身份,到时候要牵扯出来的人和事情就着实多了些,比如那个都转运盐使司的张益元,比如刚刚派下来不久的浙江镇守太监张喜顺,包括自己的老对头,提刑按察使司的冯立峥,如果在京中运作一番,甚至能把浙江锦衣卫千户吴立新拉下水来。
反贼反贼,别管是揭竿而起还是杀官夺印,只要和造反沾了边的就没一个善终的,连坐三族都是皇上开恩,查出造反的,那可就是弥天大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