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洪说是小酌,可没有一点自谦的意思,的的确确就是小酌。
两盘小菜,一壶浊酒,连半点荤腥都没有,若说这是两个穷酸秀才对月而酌倒也说得过去,可要说是执掌一地政务的布政使司请客,就有些寒酸了。
不过王翦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刘景洪满是笑容的脸,似乎今天自己送上的那些物事真的很合他的心意。
做官到了刘景洪这个境界,已经脱离了意气用事、故作清高的范畴,一举一动都有别样的含义,王翦知道,今日刘景洪之所以这么招待自己,可不是想要收些贿赂,刘景洪出身的家族虽然没有王家那般豪富,却也是山东有名的士族,耕读传家已有些历史,加上这些年刘景洪明里暗里的照顾,说是山东豪族也不为过了。
所以王翦在等刘景洪开口,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来。
聊了几句关于崇熙先生的闲话之后,刘景洪这才将话题引入正题,王翦的耳朵也随之竖了起来,只听刘景洪淡淡地说道:“贤侄可知,我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几何?”
这个问题很是刁钻,王翦这个半路穿越来的货色也就对历史大趋势有一个相对清晰的把握,到了具体问题上就是两眼一抹黑,不过原来的那个王翦可是土生土长的明朝本地人,更是以一己之力考上二甲八十三名的进士郎,对这个可以说了解的一清二楚。
因此,王翦在略一思索之后,回答道:“洪武二十五年,太祖爷定下了成例:正一品月俸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品,递减十三石至三十五石,从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十六石,从五品十四石,正六品十石,从六品八石,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五斗,至五石而止。”
刘景洪夹了一口小菜,温温吞吞地咀嚼了半晌,这才咽下去,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贤侄对这些倒是了如指掌,可你知道这禄米发到手上之后,还有多少?”
一瞬间,王翦就想到了明朝那个令人深恶痛绝的俸禄制度——折色,也就是将官员的禄米一部分换成其他的物品发下来,可是他没有办法将这些不成文的东西表达得太清楚,那就显得太过诡异了。
在刘景洪审视的目光下,王翦仔细地斟酌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学生在中枢观政之时,对这俸禄一事也有所耳闻,似乎每个人发到手中的俸禄都要比规定的少上不少,一些出身贫苦的大人们往往因此生活贫苦。”
刘景洪点点头,夸赞道:“还算用心,知道观政观的不仅仅是处理政事。”
停顿了一下,刘景洪指了指桌上的小菜和浊酒,说道:“自永乐朝起,就有了折色之制,禄米折成宝钞、绢帛、香料发下,所以这到了手的俸禄,就少了至少两成,而现在宝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这个山西盐商之后,总不会不清楚吧?”
这种事别说号称娘胎里就会做生意的山西人了,就是寻常的孩子也知道,王翦回答得极为干脆:“现在的宝钞,已然与废纸无疑。”
刘景洪喝了一口酒,呵呵笑道:“所以,你就应该知道现在咱们这些当官的实际收入几何了吧?”
王翦略一计算了一番,也只能点头:“若是家中没有产业,仅凭着禄米供养一家老小,确实是不够的。”
刘景洪放下酒杯,脸色就是一正:“所以,老夫虽然贵为左布政使,掌理浙江一地之政务,却也只能吃得起小菜,在贤侄你到来的时候才能拿出一壶浊酒。”
王翦听着这话,再看了看刘景洪一脸的正色,不由得悚然而惊,他站起身来,对着刘景洪一躬到地:“老大人两袖清风,下官佩服。”
王翦知道,刘景洪这是在提醒他,哪怕是王家子嗣,也不要将自己出手阔绰的习惯带到官场上来,节俭,一向是大明文官摆在明面上的传统美德。
刘景洪当然不会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大清官了,否则他住的就不会是私宅,而是布政使司后面那个破破烂烂的官衙后衙了,他之所以如此说法,更多地还是在交给王翦一些人生的道理。
那就是别表现得太过与众不同,虽然这些当官的背地里都有些灰色的收入,但毕竟那是见不得光的,平日里大家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算了,只要不表现的太过分,御史、锦衣卫、东厂这些人是不会抓着不放的,但是搞得太过分,也就别怪人家痛下杀手了。
泯然众人矣。对于仲永这种神童而言,是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但放在为官一道上,却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洁身自保的不二之选,这是刘景洪为官数十年得出的经验,如今直接指点给他,可以让他少走不少的弯路,因此王翦这一礼行的心甘情愿。
很显然,刘景洪对王翦的表现很满意,他伸手扶起王翦,哈哈笑道:“贤侄快快请起,为官之道,就在一个为国为民上,本官如此做,也不过是承了圣人的教诲罢了,今日将这些说与贤侄,也是希望贤侄能够发扬这般精神,在黄岩县做一任清官、好官。”
王翦暗地里撇了撇嘴,心说如果自己这时候不识相,送上几百两几千两的银子,对方肯定会不露声色地收下,但是对自己的评价和支持也会直接降低几十个档次,但明面上,他还是朗声说道:“下官定然不违背圣人教诲,不辜负老大人的谆谆教导。”
刘景洪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杯来,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前任的黄岩县知县,有个三甲的功名,三年一次的外查之中,使了不少的银子,得了个‘称’的评语,本应调入布政使司,这人太没有担当,本官下了条子直接打到福建去了,你到了那边,可不要太过软弱,凡事由本官为你做主。”
王翦仔细品味着刘景洪话里的意思,慢慢地点点头,只听刘景洪继续说道:“至于其他的,你也不必担心,本官已经下了条子给浙江都司,齐远会派三十个亲兵护送你上任,至于你手下那些家丁,都是剿匪有功的义士,本官已经上奏朝廷了,活着的各有赏赐,战死的从优抚恤。”
王翦再度起身行了一礼,他知道,自己已经欠下了人情,经此一事,在某些人的眼中,自己或许已经打上了刘景洪一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