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诺回到家里,灵馨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打过招呼,思诺将手里的花放入了花瓶里。
“刚才送你回来的,是同学吗?”灵馨忽然问。
“您都看见了?”思诺问,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你们认识多久了?一个系的么?他叫什么名字?”
“有几个月了,没在同系,他叫陆雨。”
“你们正式交往了?”
“是,确切说从今天开始。”
“刚才你们在楼下我都看到了。”灵馨如是说,思诺并未感到吃惊,然后就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思诺,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虽然我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早已名不副实。看到你谈恋爱,说真的,我很欣慰,因为我女儿长大了。但作为母亲,思诺,我还是想提醒你,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要太投入了。那样的话,会失去你自己。爱一个人,更要爱自己。爱自己,你才有能力爱别人。”
思诺上前给了母亲一个拥抱,在她的耳畔一字一顿地道:“您放心,我懂得爱自己。”
深夜里,阮灵馨的房里依然亮着微弱的光。她坐在书桌前,孤独的背影映在墙壁上,仿佛定格在了过去的时空。书桌上,一本打开的记事本静静地躺在灯光下。那有些泛黄的纸页显示着,这个本子里记录的故事发生在多年前。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灵馨的脑海里一片模糊,往事却似阴云布满了记忆的天空……他们曾经的年少轻狂,多少风花雪月,青葱时光,如今已流逝到远方,追不回了。那个她曾经也许到现在一直深爱的人,而今已成陌路。他们是否相爱过,他当真爱过她否,在今天的她来想已无关紧要,她所希冀的只望他安好。
桌上那个脱了漆的木匣子里,还有他们的合照。灵馨拿出来看时,手指小心翼翼抚过年轻时的那个他,青春少年时的回忆花瓣般纷然陨落,她的眼泪不由自主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碎成一朵盛放的花。那是她的丈夫,程宇坤,她一生的劫,一生牵挂。
往事如烟,纷纷扰扰,丝丝缕缕而来。回想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们结婚了。尽管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祝福,没有大红喜字和鞭炮声响,多少显得冷清的婚礼,但数月后随着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他们依然成了一个外人看好的三口之家。
在这个徒有其名的家里,程宇坤曾天真地以为,就算婚后没有爱情,然而有了孩子,他们依然可以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打磨下,让相濡以沫的亲情浇灌出新的爱情之花。但,一切美好的设想在现实中却如此的不堪一击!这捆绑起来的婚姻恰似一座黑暗逼仄的牢笼,压抑得两人日日喘不过气来。程宇坤尝试着去接受命运的安排,然而阮灵馨的逼迫一次次销蚀着他的耐心。这场婚姻对他是不幸,对阮灵馨而言,则更像是一场灾难。他们被迫上了同一条船,却因为对方的不信任,让这船困在原地前进不得。
阮灵馨不敢相信程宇坤,强逼的婚姻不会得到真正的爱情,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尽管程宇坤在尽力维系他们之间薄如蝉翼的关系,可在她看来,这一切都不是真心,都是虚假和敷衍。她想要的是平等而有尊严的爱情,而非这样的不情不愿,貌合神离。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能、不敢也无法全心相信程宇坤,因为她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能力。在她的眼里,程宇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委曲求全。她难以自控地对他牢骚抱怨,指桑骂槐地对他冷嘲热讽,他身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能引起她一连串漫无边际的猜疑和胡言乱语。他哪一天晚回来了半个小时,他新添了一件衬衣,他新理的头发等等类似不计其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被她无限放大,唠唠叨叨、断断续续循环不断。
这些婚后的变化让阮灵馨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她满腹的憋屈无处倾诉,婚后的生活对她而言不是幸福,是炼狱,而这也许只有程宇坤最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他知道阮灵馨缺少的是婚姻中的安全感,这安全感对当时的她如救命稻草般。可是,这样的安全感完全是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与理解基础上的,他们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所谓安全感就更无从谈起。正是灵馨对他的无法信任,让程宇坤试图挽救婚姻的努力化为泡影。
起初,对新婚妻子这样的牢骚不断,程宇坤是一忍再忍。特别是当灵馨怀孕和思诺出生后,他更觉得责任全在自己,所以加倍地对妻子呵护关怀。然而,阮灵馨总能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嗅到别样的气息。
当程宇坤试图对她好时,她常用极其幽怨的眼神看他,直看得他头皮发麻。程宇坤因此一度以为妻子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时间久了,当程宇坤渐渐习惯阮灵馨对待他的这种方式后,他明白了,这并非什么抑郁症,而是阮灵馨对他的一种折磨,一种惩罚。
当每日喋喋不休的唠叨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后,程宇坤的态度也从原来的容忍变成了麻木。对阮灵馨所念叨的过往的种种,他变得毫不在意。只偶尔在忍无可忍之时,他会冷冷地给她一个转身而去的背影。当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时,程思诺已经八岁了。
八岁的孩子,正是懂事的时候。每日里下班回去,程宇坤依然会旁若无人地和女儿说笑、游戏,对妻子阮灵馨除了应付,就是敷衍,此外再无多余的交谈。程宇坤的冷淡让阮灵馨倍感失落,他愈冷淡,她的怨怼越大,唠叨愈多。如果细想,这不过是她想引起对方更多关注的表现而已。然而就是灵馨这样的无止境的怨气,将她一心爱着的人不断地向外推,使得他们间的关系愈加疏远。
随着思诺长大,灵馨的唠叨较之以前少了些,但她与宇坤之间的裂痕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灵馨心里清楚,这道横在他们间的鸿沟是跨不过去了,就算有可能跨过去,她也未必有勇气面对。那是她的心结,只要这个结打不开,她就无法摆脱自己的心魔。虽然她想尽办法得来的这个家名不副实,但毕竟也还是有的,更何况他们还有了思诺。仅仅思诺,就足以让程宇坤割舍不下她。
每每想到思诺,阮灵馨脆弱不堪的心就陡然变得强大起来。和程宇坤面对面时,只要女儿在场,阮灵馨总会占尽上风。多半时程宇坤会识趣地止住话题,最后就剩灵馨自己在那儿诉苦加絮叨。很多时候,他们之间的交谈都显得风平浪静,即便偶尔有吵架,声音也不会太大。灵馨和宇坤不约而同地以为,声音不大就意味着没有吵架,对少不更事年仅八岁的思诺而言,他们的谈话亦或吵架也就没什么可回避的。因为吵完了,彼此还是该干啥干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程宇坤为自己在这场失败的婚姻中一忍再忍的忍辱负重生出无限感慨,阮灵馨也为自己苦心经营这个家而不断自我安慰时,他们都曾信誓旦旦地以为,两人的一辈子很可能就这样下去了,相互折磨,相互慰藉,掏空彼此的所有耐心,在煎熬中度过余生。然而,他们终究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就在思诺八岁那年的冬天,一件意料外的事打破了这个看似圆满的家。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程宇坤在单位里忙着加班。晚上九点多,别家的孩子正偎在父母身旁享受幸福时光时,八岁的程思诺却独自一人乘坐公交车,绕了大半个城,找到父亲的单位来。见到父亲那一刻,孩子哇得一声大哭起来。程宇坤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连连安抚,这才从思诺断续的抽噎中得知灵馨出事住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