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大管家房仲屋。
房仲正将上次从春晓手上截回来的那个竹篮子,用干净的布条在一遍遍擦试,将那因污泥和雪水浸泡的地方认真擦试了一回又一回,然后才将这把竹篮子放到了一张柜子的上头。他小声嘀咕着:“这帮爷可越来越淘了,翻箱倒柜怎么就将这把篮子给倒腾出来了?今天我得放的高一些。”
手够不着,搬来凳子站上去,放到柜子顶端才了事。
看着那用一块崭新布幔蒙好的篮子,房仲心中不由叹道:“这是唯一的念想了,我得为四爷留存好。”
记忆又将他带到了18年前的那个雪夜。
18年的冬天,比今年的冬天还要冷一些,鹅毛大的雪悄无声息的下了三天三夜,院子里的雪刚打扫完,不一时就又覆盖上厚厚一层。
人们窝在家里头,哪也不想去。
那天风大雪大,房仲忙活完宅院里的事,正打算关上大门,忽然看见有个浑身被雪包裹成白衣的人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被布蒙上的竹篮,那布已落了厚厚一层雪。
他没有关门,他看出这个因雪太厚走路步履蹒跚的白衣人是向汤家走来。
“房总管,您就是房总管吗?”姑娘声音急促。
“我就是。”房仲答。
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双膝跪下去,即刻瞧不见,她将怀中的那个竹篮子往前送了送,声音呜咽:“这是汤老爷的骨血,麻烦请您将它交给汤家。”话音落地,姑娘头就埋在雪地里,朝着房仲一连磕了三个头。
“姑娘快请起。”房仲连忙弯下腰去扶雪地里的姑娘。
房仲这才看清,那被雪夜映照的那张脸,清秀亮丽,但却没有一丝血色。
姑娘低下头,看了竹篮子一眼,就将它交给了房仲。房管家忙伸手接住。就在这当口,那姑娘回转身,脚步匆忙的往回走去。
房仲抱着那个冰冷的竹篮赶快回到屋,掀开那块被厚厚的雪覆盖的布,发现竹篮子里的男婴在沉睡。小脸被冻得粉扑扑的。
篮子里除了这个小孩,什么都没有。
那块雪布后来也不见了踪影,唯有这竹篮子,房仲一直有心保留着。
雪夜后的第二天,汤老爷在书房一天没有出来,就连房仲给他送饭,他门也没有打开。他听人讲,桃笙,老爷喜欢的那个姑娘,昨晚他见到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悬梁自尽了。
房仲正思忖间,二爷汤子夏走进来。
“房叔,您这屋里摆设几年也没有变化呀。”汤子夏一进屋就嚷嚷。
“都是日常所用,够用就行了,要那些日常摆设也没有多大用途。”房仲回答。
“二爷,快不要叫叔了,还是喊我名字吧。”他又补充道。
“为何不能叫?这个宅院,您呆的最长,也最了解老爷,老爷都没把你当外人看,我们又怎么敢造次呢?叫您叔是自然应当的。”汤子夏笑了笑。
二爷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房仲也摸不清他此番意思,他去倒了一杯茶水来,汤子夏满屋子转着,并没有打算坐下来。
“叔,您这屋子里最缺一样东西。”汤子夏说道。
“缺啥呢?这屋子虽然简单,该有的可都有了。”房仲笑道。
“缺女人味,”二爷哈哈笑道:“最缺一个女人。”
“嗐!”房仲笑道。
“赶明我给您物色一个,貌美贤淑,我猜叔肯定欢喜这样的。”
房仲笑着打断他的话头,问道:“二爷来,有什么事吗?”
汤子夏在桌子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问道:“房叔,您可知道老爷为何对鸳鸯转香壶流言这件事不关心了?”
“那本就是流言呀,没有依据,不攻自破。”
“老爷一开始肯定也知晓是流言,但一开始可不是这样,他很想知道流言是怎么回事。”
“现在知道了,那流言就是无中生有,造谣是非。”
“房叔,您心里肯定知道,您最了解我爹。”
“房总管,房总管,”这时,屋外有人叫,一声高过一声。
“叫嚷什么?天塌下来还有地顶着,什么事这样丧了命似的?”
房仲说着,打开了门。
只见院里生得眉清目秀的家奴小柱,怀里抱着一个浑身雪白的猫,那猫像是快要死掉了,耷拉着脑袋。
“房总管,您老快帮我看看,这是四奶奶欢喜的猫,她今日出门了,将猫给我照料半日,怕小爷景欣玩它,我单注意着这个猫呢,可就在我一眼没注意到的当口,小爷不知给它吃了什么,就这样了。”
他将猫递送到房管家面前,近乎乞求:“快帮我看看,不然四奶奶回来,我得挨板子。”
房仲竟然闻到猫身上有一股酒气。
“先放下来,我来看看。”那小柱一连串谢谢。
“这猫,皮毛可真好,二爷您看它这毛,光滑的像锦缎一样。”房仲望向二爷。
“您快别忙活,您老还没让我明白那件事呢。”汤子夏催道。
“哎,我自己都不明白,您让我怎么让你明白呢。”房管家叹息道。
汤家大院里,雪后的阳光正浓。虽然出了太阳,但还是伸手就被冻成了胡萝卜。小爷们在玩吹气哈气,口中吹出长长的一口气,冒出烟来,大家你吹我我吹你,闹成一团。
春晓正和几个丫头在晾晒洗好的衣服。四奶奶身边的丫环银杏也在。银杏拎着木桶,春晓将木桶里的衣服一件件挂在绳子上。
“快看,跟在你们家四爷身后的小子,长得那叫一个妩媚呀。”春晓小声笑道。
银杏转头,发现小柱正从身边走过。
“小柱,你去哪儿了?”银杏大声问道。
“送猫。”小柱朝这边望了一眼。
“送哪里的猫?”银杏又追问了一句。
小柱没有回答,低下头快速跑了。
“哎,这欠揍的小子。”银杏怒目。
“嗐,问人家话都没有落响吧?”春晓笑她。“这是人家不当你一回事,要是四奶奶问他,看他还跑不跑。”春晓顿了顿,“跑了,打断他的狗腿。”
“我怎么能跟四奶奶比呢?”银杏说道。
“怎么不能比?不都是人吗?谁还比谁多出一口气不成?”
银杏示意她声音低一点。
春晓压低了声音,但没有停止:“都是娘生爹养,偏偏有些人飞上枝头,有些人生来被呼来唤去。不甘心呀。”
“不甘心又怎样?这都是命呀。”银杏说道。
“你道道命是什么?你可曾见过它?如果说有命,我也骂他是个缺心眼的偏心货,它偏心了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却枉负了我!”春晓狠狠说道。
银杏见她说的动情,赶忙提醒她:“快搭衣服吧。”
二个人搭把手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晒在绳子上。
“你知道你们四奶奶以前的来历吗?”春晓忽然问。
银杏迟疑了一会儿,道:“不知。”
“你怎么不知道?你老娘不是当时的服侍妈妈?还是跟随着四奶奶到这汤家来的。”
“我娘从来不跟我讲起这些事。”银杏说道。
“你那娘可真够愚,放着这么好的现成例子,不去讲给女儿听,教给女儿做,白白让她把大好年华浪费在伺候别人身上。”春晓叹道。
“什么现成例子?”银杏问。
“你如果说有命,那命也是自己造就的。你心不动没有那份命,你心不诚没有那份命,你心不坚也没有那份命。”春晓一连说了五个命在话里头,那银杏听的云里雾里,问道:“姐姐,你说几个命,命到底怎么了?”
春晓用手敲了一下银杏的头,“榆木疙瘩,等到我跟你说明白,那好命也都跑掉了。”
她沉默了一下,叹口气说道:“哎,命既如此,就靠自己了。”
银杏拎着空木桶走开,春晓在身后向她说道:“回头问问你娘,放着现成的例子不教育,偏要自己去挣命不成?”
银杏刚走,三爷身边的小栓跑来,对她喊道:“三奶奶叫你。”说完,还没等春晓多问,就跑开了。
“一个个,赶去投胎呀。”春晓嘀咕着。
三奶奶正坐在梳妆台前,临镜描画。
镜子上映照出她那张略施粉黛、面若桃花般的脸,樱桃小口紧闭,含威不露。
见春晓在旁边站定,三奶奶问:“干嘛去了?去这么长时间?”
“搭衣服,今日天气好。”春晓回答。
“搭个衣服要这么长时间?”
三奶奶从镜子里朝春晓望了一眼,春晓低着头没有作答。
啪,三奶奶打开自己的脂粉盒子,里面是鲜艳的胭脂,缺了一个大口。
三奶奶回转过身来,盯住春晓问:“这个缺口是怎么回事?”
春晓望那里看了一眼,说:“我不知道。”
“这个房间除了三爷和我,还有谁?难道是三爷挖去了不成?”
“是不是景欣看着好玩..........”春晓话说了一半,只听三奶奶怒气匆匆打断了她:“你少往他身上泼脏水,你是看他小还是看他笨?”说着,三奶奶站起来,围着春晓看了一圈,复又坐了下来。
“穿着丫鬟的衣服,就配着那身衣裳打扮,要什么整日里粉面桃腮的?你那眼睛里盛着水,是要往哪里倒?安分守己守着你那份命,将我服侍好了,我不会少了你的好,颠三倒四在心里打着小聪明的算盘,到头来砸了自己的脚,我可帮不到你。”三奶奶话中有话,威中夹着柔,讽刺中夹着点醒。
春晓静静的听着,一句话没有应。
“在外面嚼舌头,现在倒成了哑巴了,你出去罢。”
春晓默默退出了房。
两行泪水挂满双颊。
“我还没有卑贱到偷人脂粉的地步,这容貌爹娘给的,我用不着靠它来给我挣命,何苦用这种方法来给我屈辱?”春晓想着,一阵心酸,泪成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