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蒹葭亭,不过是个坐落在王府内院中的一个八角小亭而已。
但却意预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远处,便已可见亭中遥坐一人,见我走来,他举杯相邀,那脸上还挂着悠然的笑。
这时,风临忽然顿住脚步,低声道:“王妃,奴婢就到这了,如有吩咐,唤奴婢便可。”
我点头允然。
我知道慕容清厉那一派的悠然是为了什么。是我身在王府,还顶着王妃的头衔,听从他的吩咐出现在这里。
王府地方那么大,他偏指定这亭子,想来,是想重温旧梦么?
只可惜,他是当初的慕容清厉,我却不是当初的水伊人,我不过是顶着一张面具的林笑。
这旧梦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伊人,你来啦!来!”他拉我坐在他身边。
我顺势将就坐下。
“还记得这蒹葭亭么?”他柔声问道。
“呃——-记得,记得——”
记得个大头鬼!
“还记得当初你在亭子里对我说过什么吗?”他又继续问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心里直冒汗!
“恩,恩————”我恩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早知道就不揽下这差事了。
他笑得很神秘,啪啪地拍响了手,只见陆续一行人端着盘子向亭子的方向走来。
他缓缓指着那些,一一说道:“春天开的百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花蕊十二两。”
然后他俯身,低头,对我说道:“现在是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诺言?什么诺言?
我真是坐立难安!心里早就长了脚,恨不能插了翅膀能飞多远就飞多远,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他王府是不是鸡犬不宁与我无关,自由是王道!
他再这样把过往的事一件一件地捞出来,问我‘还记得不?’,那我非把这戏给唱黄了,尤其是,以慕容清厉的行事作风看来,还指不定会怎么折磨得我要死不活的。
我装模作样地站起身来,拈起这些花蕊,道:“这些花很漂亮,花蕊也很香,恩——”
他从身后将我揽入怀中,在耳边吹气,道:“当然,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才从各地找来的,伊人,你说过,找齐了这些,你就考虑当我厉王府的女主人,现在,就是兑现的时候了。”
呼!我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伊人,同我一起,坐拥天下,可好?”
“呃——”他的脸已经紧贴上来了,我忙侧过脸去,岂料他竟顺势再贴过来,甚至更加紧密了。
几次躲开,几次都失败,甚至腰上的手在渐收紧。
“天下就一定是你的吗?你就那么笃定?”我只好出声道。
果然,他松开了我,张开双手,像是俯瞰天下,道:“普天之下,谁能与我争锋!”
我啐了一口,道:“天下之大,能人倍出,你就那么笃定?”
“哦?那你说,谁能?”
似是询问,却霸气十足!
“坐拥天下,最起码也要先是一国之主,再是天下之主,你也不过是这冰雪国的王爷而已,离天下之说,未必远了些!”我冷冷说道。
天下,岂是说得就得的,有得必有失。
天下之大,是需要付出对等的代价的。
慕容清厉,还没有这个资格!
或许他够残忍,却依旧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但凡是人,又怎会没有弱点,只要有了弱点,他就永远只能遥望天下,不能近步。
而他的弱点,就是一个女人。
“你知道么,这冰雪国我想什么时候要,就是什么时候,你说,天下离我还有几步!”
“哼!就算你是一国之主了,天下难道就你一个国吗,就你一个皇帝吗,你想要的,未必他人不想,现在就目空无人,怕你最后是黄粱一梦!”
“你说,除我之外,还有谁,逐日吗?皇帝年迈,早无雄心,倾月?哼,月麟那小子乳臭未干!”
见他依旧自信满满,我继续反驳道:“你不是别人,又怎么知道别人就一定没实力?”
他却丝毫不减其锐气,反问道:“你不是我,又怎知道我不知道?”
依旧是一派自信!
“总有一天,天下是我的!”他五指紧握,好像那掌中就包囊着天下。
我摇头浅笑,好一个疯子,为天下而疯,哪怕五指握得再紧,松开的时候,还是一无所有,因为本来就没有抓住什么,又何来拥有。
见我摇头,他问道:“你不信?”
我不答,反说道:“送你一句话,‘有得必有失’。”
他猛然一个箭步,将我死死塞进怀中,好似一松手,人就不见了,豪言壮语般说道:“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统统都不会失去!”
他依旧没有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了天下和水伊人,以为失去的必然是水伊人,他哪里知道,我所指的失去,不只是爱情,还有友情,亲情,但凡是凡人的七情六欲都要舍去,何况是大千世界中一个渺小的水伊人呢?
自古与帝王相伴的,就是永无止境的孤单。
寡人,寡人,就是孤寡之人。
我没有反抗他的怀抱,因为他不会这样一直抱着我。
慕容清厉终究不会失去一个水伊人,从未得到,何来失去,哪怕现在他自以为是紧抱在怀中的人,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位伊人。
所谓伊人,是渺渺之隔。
远处,忽传来争吵声。
“让开!”
“主人吩咐,不准打扰!”
“误了王爷的大事,你有几个脑袋?还不快让开!”
“头儿,在暗人里,你是头,我们不能违抗你,但你也知道规矩,我们最终都是效命于主人的,主人的命令,就是一切!”
“这次非同寻常!王爷责怪下来,我来扛!”
“不行!”
慕容清厉紧皱眉头,似有不悦,喊道:“让他过来!”
他松开了我,端坐下,很是威严。
来人走来,却不继续上前,跪在亭外一丈外,道:“渐离知罪,事有缓急,不得不来禀报王爷,待渐离讲完,自会领罚。”
慕容清厉依旧面有怒色,却知能让渐离如此不顾地闯来,必是事急,于是稍稍释然,说道:“近身来说!”
不待他开口,“近身”二字,明显是在说明他不想让我在场,我当然很乐意成全,自觉地说道:“你们慢慢聊,我随处看看去。”
他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刚转身,他便开口道:“不用,我厉王的王妃当然不用避开,以后我生命中的每件事,都不会对你隐瞒!”
他这话虽然是对着我说,但同时也是说给在场的另外一个人,渐离。
他的眼睛里有着对我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若要得到别人的信任,就要先拿出自己的信任来换。
这句话说得是有道理,只是,用在我与他身上,太过牵强。
我并不是他信任的那个人,而我也无法信任他,要知道他一旦发现我是冒牌的,还能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话,那才真是有鬼!
何况,他信任我,未必别人就和他一样。
渐离并没有按照慕容清厉的吩咐,他迟迟没有开口,不住地打量着我,眼里有着深深的怀疑。
“渐离,说吧,什么事如此之急?”慕容清厉也看出了渐离的犹豫。
渐离终于开口,道:“秉王爷,宫里刚传出消息,二皇子回来了!”
真是平地起惊雷!
我脑子里,似被一道闪电劈开了,随时可能炸裂开来。
“你说什么?”
我同慕容清厉同时开口问道。
真是难得我与他会有合拍的时候,却是因为同一个人。
一个声音在颤抖,那是我。
另一个声音在愤怒,那是慕容清厉。
就算合拍,就算我们惊于同一个人,却是带着各自的感情。
心口像被千根刺扎,千疮百孔,却不见伤口。
慕容清厉看了我一眼,似在怀疑什么,我忙镇定下来,沉声问道:“他不是死了么,难道大白天见鬼?呵呵——”
此笑是笑,却亦是哭!
他不是会死守在白雪皑皑的莫桑山上,穿梭在空旷的雪宫中,香酥在怀么?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他怎会乍然出现?
我在朋来客栈,他也出现在客栈,我来这雪都,他竟也出现在这里.
是孽?是缘?
只是,现在,我是厉王妃,他是二皇子。
见了面,我能承受那句无关痛痒的“嫂嫂”么?
或许,他不会叫我,因为他根本就不屑于我,他看的只有那些与他风流不知是几夜的女人,我不在其中。
思虑错乱,我竟开始混淆起来,忘记现在扮演的角色,回归到了自己的本位。
我陷入混乱中,却不知慕容清厉正在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一切表情,无助的茫然,裂心的痛苦————都被他尽手眼底,激起了他眼中的愤怒,一双厉眸随时可能如火山般喷发出火焰。
“怎么,伊人认识他么?本王记得从未向你说过此事,你怎知道他死了?”
他厉声逼问道。
我顿时手足无措,难道他知道我不是水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