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转回头去,迎上了那一双永远没有温度的深邃的双眸。
他眸中鄙夷神色丝毫不加修饰。
他唇边的笑,是在嘲弄她终究心怀不舍、回头看了他,还是自嘲,他曾为了她这样不堪的女人而真正心动过?
“妍,一路上不声不响,地面都要给你盯出两个窟窿,在想什么?”
杨煜扭脸盯着心妍,怕惊到失声的她,于是声音变得分外轻柔。
路上行人纷纷为这一男一女一具死尸让了路去,随后又纷纷驻足,远远凝视两人一尸远去的背影。
心妍抬脚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出,那石子滚了老远,将前方一个行人吓了一跳。
心妍吐吐舌,笑了笑,“想的太多,以至于忘了在想什么。煜,你刚才丢了官帽,现在后悔了么?”
杨煜摇头,
“能得从朝堂解脱,感天谢地还恐不及,后悔做什么?我自小便厌烦朝堂之事,倒也从未想过会决然抛弃功名利禄。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我此时犹自浑浑噩噩像在梦中。现在想想,之前没有抛却爵位,是因为没有遇到我肯为之舍却一切的人。”
心妍歪着脑袋看他,
“我又有什么好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现在你三哥已经修书各国,要世人对我进行追杀,用不了多少时候,皇榜、画像便张贴市井街道,你跟我在一起,便要四处逃命、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你真不怕我连累了你?”
杨煜认真想了想,“想那么许多做什么?杨五爷只知道这时妍和我都还活着。哪怕明天不知丧命谁的剑下,起码此时的快乐的。即便到时死了,我和妍也曾有一段快乐的日子。”
心妍心口莫名温暖,心道一生之中能得到这样生死之交、患难知己,实属一件极大的幸事。
杨煜被她盯得脸上微热,轻轻咳嗽一声,
“不过嘛,有件事我倒是担心的很。”
心妍慌张,忙问他:“什么事呢?”
“就凭那些画师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画出妍的神韵。若是给画成一个丑八怪,让各国君主瞧见了,不得说‘苍穹王为了这么一个人物兴师动众,不值得,不值得!’”说到此处,嘿嘿笑了。
心妍见他直言不讳的赞她好美貌,脸颊红了个透,“我不理你了。”转身朝前疾步跑去。
“慢点奔,奔的快了,脸一红,那不就更是美的不可收拾,你要为难死那些画师么?”
杨煜说着,快步抢上,拉住心妍右腕,认真问道:“妍,你有何打算,要去哪?不过,无论是哪里我都竭尽全力护送你去。”
说到此处,唇角下垂,隐露苦涩,“即便你……即便你是要回到聂国主的身边与他长相厮守,我……”声音微微哽咽,“我也送你去。”
听到聂国主三个字,心妍便想到家书上那句‘吾妻妍儿,盼早日团聚’,心口闷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回吉恩国了。聂大哥他……嗯,我不回去他身边。”
聂大哥对她一往情深,只可惜她无福消受,难以与之般配。若是有来生……
想到此处,打住了想法,这已经是她的第二生,依旧被她过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今生还不知止于何处,还谈什么来生?
若真有来生,倒不如转世为一块大石头,没心没肺的,没半分烦恼。
“煜,这样好了,我们就走到哪里算哪里,能活一天是一天。好么?”
说到此处,开怀笑了,反手拉住杨煜的手腕,“走,我们回去诚悦客栈一趟。我包袱里有不少银票,够我们在路上使用。顺便叫上白薇,趁个机会,劝她回吉恩去。”
心妍、杨煜来到吉恩客栈。心妍到半个多月前所住的那间客房取了包袱。
随即与杨煜、白薇两人一起出了客栈。三人一行夜半时分来到城外一处荒郊。
他们三人席地而坐,从包袱中取出干粮用了。
满天繁星拱月,林间树影婆娑。
杨煜拿起地上一根枯枝轻轻敲在白薇发顶。
“聂白薇,让你走,没听见么?我和妍此时自身难保,可顾不了你这个娇生惯养的聂国主的妹子。”
白薇张着两只大眼凝着杨煜,
“我们带来那三万兵马莫名其妙被人斩了脑袋,尸体在城外叠了一丈还高。还有啊,黑子、无常不知跑去哪里玩了,半月也不回客栈。”
说到此处,红了脸颊,“而且……而且万里迢迢,我一人回去,若是途中出了一点好歹,擎天哥哥不会饶了你的。”
杨煜大笑,
“你除了拿你大哥吓唬咱们,还有没有别的好招?你再拿你大哥吓唬我,我就要毫无顾忌的拿我三哥吓唬你了!”
白薇呆愣,想起气质阴沉的杨骜,不禁脸露惧色,扭头看着心妍,“大嫂,你别赶我走……”偷了一眼杨煜,续道:“我……我不想回去。我就跟在大嫂的身边,绝不给你们添乱,行么?”
心妍知晓白薇不愿离开杨煜的身边,于是点点头,“好。你便与我们四处走走转转吧。”忽然话锋一转,望向杨煜,“煜,你瞧,那边有个山林,里面定有许多野味,一想起野味呢,我有些嘴馋。”
杨煜站起身来,拍拍衣裳后的灰尘,
“你想啃什么野味,我去给你猎来。”
心妍想了一想,“什么野味最难猎到?”
杨煜想也不想,脱口回道:“野猪、獐子都不好弄。”
“那就獐子吧。”心妍拍拍聂白薇的手,“薇儿,我恐怕你杨五哥打猎之时受伤,你随他一起去。这地方鲜有人至,我一人也不会出事。在此处等你们回来。”
杨煜不知心妍是要他与白薇多多相处,只道心妍是担忧他的安危,于是心中感动极了,正色道:“妍,不必担心我。”
转过头去,对聂白薇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妍。她出了事,我给你老拳伺候。”转身朝山林驰去。
白薇紧紧凝着他远去的方向。
心妍递来一个火折子,
“薇儿,杨五哥没有带火,无法照亮,你去给他送去吧。”
聂白薇眸光涌动,轻轻唤道:“大嫂……”接过火折子追着杨煜去了。
待杨煜、白薇进了山林,心妍起身来到木板前,望着草芽尸首,借着月光久久看着她的脸颊。
心道不如将草芽安葬此处,以免她一路上饱受风霜之苦。
想到此处,从包袱当中取出一把匕首,掘地挖坑。
等到要将草芽尸首下葬之时,陡然记起那晚那时,吉恩国内,与无常、黑子两人醉酒一夜,无常说过,与其说让朝廷之人掘坟毁尸,不如一把火将亲人尸首烧了。
心妍寻思,杨骜并非做不出鞭笞草芽尸首之事。
于是找来柴火,把草芽尸首放在柴上,晃着了火折子,丢在柴中。
火苗将草芽尸首吞没,心妍双膝慢慢屈膝,跪在火堆之旁,眼中泪水已经决堤。
待火熄灭,尸首已烧成灰。
心妍自包袱中寻找看有无瓷罐装骨灰。
正在寻找,瞥眼看到一个黑影正在小心往骨灰盒内收拾草芽骨灰。
夜色下,心妍见那男子双眼含泪,发髻之上缠着白绫。
她眼眶一酸,落下泪来。唤道:“天骄哥来了。”
这男子正是天骄,他将草芽骨灰收好之后,走到心妍面前,坐在她身畔,良久不语,终于缓缓说道:“心妍,她死之时,我在密室之外亲眼看见。然而,皇命难为,我不能相救。皇恩浩荡,我的命早已给了皇上,是以不能随她一起赴死。我知我不配拥有她骨灰。不过……不过我还是斗胆说了出来,将她骨灰交由我保管,好么?”
心妍道:“天骄哥,其实,我不能原谅你。”
天骄闻言,缓缓伸手将骨灰盒递到心妍的手中。
却听心妍缓缓道:“除非,你能好好照顾她。你……能不能好好照顾她?”
天骄眼眶红了,屈膝跪在地上,左手抬起,起誓道:“程天骄发誓,这一生,草芽是我唯一的结发妻子,虽阴阳两隔,此情不灭。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心妍不禁羡慕草芽,她虽死了,却有一个真心人甘愿为守她灵位一生一世。轻轻应道:“嗯。说到做到。起来。”
天骄站了起来。
心妍低眼间,看见自己左腕之上的玉镯。
这玉镯是个空心镯,从外看来光滑剔透,实则轻轻拧转,便成两个圆圈,截面上有沟槽,可以盛物。
半月前,柳府寻找羊皮纸那夜,她被人以剑鞘击打,当时不知那些人是谁派来,生怕羊皮纸上秘密外泄,情急之下,忽然想起‘空心镯’三字。
于是意外发现这镯子玄妙之处,意识恍惚之下,将羊皮纸搓成细条状,藏在镯子内。这才得以保全秘密。
这羊皮纸还是早些毁掉的好。
要知道,纸上除去康巧慧陷害梁淑贞之事、爹爹暗语提醒杨德广一事之外,还有一件事关重大的机密。
那句『广皇帝独宠梁氏贵妃,康皇后生妒,借种诞下一子,取名为殇。』若是让旁人看到了,杨殇一家亲朋家眷以及所有亲近之人,都逃不过一桩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