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曦几乎是倒着飞了起来,倒撞在一辆小轿车上。跟轿车相撞那一刻,她的身体摆出了诡异的角度,上身几乎跟下身折成了九十度,在车盖上拍了一下,再弹回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曦子——!”
“小曦——!”
“不——!”
耳机里充斥着队员们惊骇欲绝的呼声,楼大海直接冲了出去,想把罗曦拖到安全位置。
“别——”
同样的尖刺感又在眼中出现,陈兴高声大叫。
来不及了,又一股血水在楼大海的胸口炸起,楼大海身子一歪,仆在一辆轿车上,血水自身下急速蔓延,片刻就染红了那辆银灰色轿车的引擎盖。防弹衣不仅没替他挡住子弹,还让子弹在胸腔里翻滚破碎,相当于挨了一记达姆弹。
“狙击手!”
“该死啊——!”
“大海!大海!”
“狙击手在哪里!?”
“刘子鸣你他码还是不是活人!狙击手在哪!?”
只听这些咆哮,就想象得到那些队员是什么表情。
“有好多声源,周围一定有枪声同步器!他们不是同行,就是特种部队!”
刘子鸣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和绝望,似乎是他杀了罗曦和楼大海。
“冷静!冷静……”
何循也在叫,叫着叫着就哽咽难语了。
陈兴倒是很冷静,情绪全在药效的冰层下,但他却行动了。
也许是担心杨璃,也许是想为这两个只交谈过短短几句的特警作点什么,他不清楚为什么,但他就是动了。或许跟他在战机即将撞上无人机时拉起弹射手柄一样,只是本能。
他猫着腰跑到楼大海身边,拉住楼大海的手。肌肤相触的一瞬间,陈兴感觉到一股空荡荡的冰凉。这感觉是如此清晰,让他非常确定,楼大海已经死了,这已经是具尸体。
眼中再度泛起尖刺感,这是第三次了。陈兴扯起尸体挡住自己,一股强劲的冲击袭来,震得他差点被尸体压倒。
耳机里队员们发出了更愤怒的吼叫声,理智告诉他们,只看状态栏里楼大海已经变灰的头像,以及拉直的心跳曲线,加上那恐怖的出血量,就知道楼大海已经没救了,可他们的理智已经被愤怒吞没,愿望代替了现实,认为楼大海还活着。
陈兴摘了耳机,越过尸体的肩膀朝前方看去,此时他几乎所有注意力都停在了枪声的回音上,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扭曲而动荡的世界。
四面八方都有波纹在荡漾,有几道特别清晰,不过只有一道波纹,是从楼大海的尸体上延伸出去,拉成一条几乎笔直的线条,在线条末端,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远处的景象像是沾满了厚厚油垢的玻璃,始终隔着什么。他拼命想看清楚,似乎启动了脑子里的什么过滤器,油垢被一层层抹去,杂乱的波纹也一圈圈消失,只剩跟那道波纹有关的涟漪。
抹去这些“油垢”就像是电脑渲染图片一样,陈兴感觉似乎耗了很长时间,实际上却只是转瞬之间,从他“看”到那个轮廓,到大脑将“噪音信号”去掉,让他“看”到那个轮廓是一个伏在楼顶的人体,这个过程还不到一秒钟。
陈兴眨了眨眼,景象恢复正常,而他的视线则停在两三百米外一栋大楼的顶层,标记视线关注的绿色光点正在闪烁,他将这个绿点分享给了张明光。
脑子有些晕眩,陈兴的话音也格外干涩:“狙击手在那里。”
对方不是五个人,而是六个人,还有个狙击手一直躲在避难所外。
张明光低吼道:“你怎么可能看见!?”
他自己就在找,对方的狙击步枪加装了特别的消焰器,又在四周装了枪声同步器,消除了开枪的声光信号,就算能通过弹道轨迹推算大致方位,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确定了准确位置,比他这个专业的狙击手还快!这个陈兴不就是个空军飞行员吗?
陈兴语调听在他耳里是那么冷漠和麻木:“相信我……”
张明光低哼了一声,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将自己的智能眼镜连接上狙击步枪的瞄准镜,仔细观察陈兴分享在他眼镜上的绿色光点,觉得靠狙击镜还看不清,再连上了刘子鸣之前安装的高倍率观察镜头。
“没看到什么……等等,有点影子,那家伙盖着光学隐身布!王八蛋,去死吧——!”
张明光咬牙低吼着,调整枪口,扣下了扳机。
枪响之后,一个人体从远处的楼顶坠下,没有一个人欢呼,只有粗浊的喘息和低低的抽泣。
陈兴再来到罗曦身边,女特警的脊椎被打断了,上身跟下身拧了大半圈。当陈兴托起她的脖子时,有了另一种感觉。似乎正有什么东西自她身上急速流逝掉,残余在身上的那种东西温暖而亲切。
将罗曦仆在地上的上身翻过来,她竟然还有意识,眨着眼,泪水如泉涌,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害怕,我不想死……
陈兴似乎能听到她内心中的惶急呼喊,虽然跟这个活泼的姑娘只相处了短短半个小时,可刚才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该作点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安息吧,你只是走在前面,很快会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人跟上来陪着你。”
罗曦盯住陈兴,似乎也有了某种感应,她泪水渐渐止住,面容也缓和了,陈兴再点头说:“相信我……”
托着她脖子的手心有些发凉,就在这时候,罗曦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双眼还睁着,陈兴伸手替她合上。
“强攻!冲进去!这是在恐吓我们,他们就是在等接应!”
何循振作起来,接过了小队的指挥权。
何循的话像是把手从压到了极致的弹簧上挪开,包括梁诚和刘子鸣都冲了上去。霰弹枪轰开门锁,撞门槌开门,电网枪发射,三个突击手的动作一气呵成,娴熟程度连最专业的洛杉矶SWAT都要瞠目结舌。
陈兴也要跟上去,何循拦住了他:“陈上尉,你的战场不在这里,我们可损失不起一位飞行员。”
“人质里也有我的……”陈兴本来想说亲人,却醒悟这么算不太妥当,改口道:“朋友。”
大门里又响起几声枪响,看着陈兴掏出的大号左轮,何循没再拦他。
进了大门,地上躺着个穿防弹背心的便装男子,上身被电网罩住,面孔被霰弹枪轰得稀烂。一个突击手的胸口也在冒烟,人却没什么事。III级全身防弹衣和IIIA防弹背心的碰撞,自然是前者胜。
沿着旋梯向下深入,路上又遇到一个人,老式MP5突击步枪打出精准的点射,冲在最前面的突击手脖子中弹,血水飙起老高。看智能眼镜上的队友状态栏,是那个最魁梧的吴强。
对方显然低估了吴强肉体的强悍和意志的坚韧,挪开枪口准备对付下一个目标,吴强却抬起步枪,打光了整整一弹匣,那个美国佬像跳舞似的,在原地抖了好一阵子才倒地。
美国佬基本是四肢中弹,穿透防弹衣的子弹估计没几发,可剧烈的冲击不知道撞断了多少根骨头,有多少器官被震得内出血。
张阳上前踢开那个美国人的枪,看他还在哼哼,把枪管捅进他嘴里,扣动了扳机。
听着沉闷的枪声,看着飞溅的血肉和碎骨,陈兴皱起了眉头。其他人却是一脸漠然,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留下刘子鸣替吴强包扎,剩下五个人继续前进,下到避难所的大堂,然后同时端枪。
角落里,一个脸上画着蝴蝶妆的女学生被人挟持住,对方用手枪压住女生的脖子,缩在背后看不清面目。
“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是个女人,还很年轻,用流利的汉语喊叫,情绪相当狂躁。
陈兴一愣,嗓音虽然有些变调,却还是很熟悉。
“我没有伤害谁,我只是想活下去!活下去啊!”
她在为自己和同伴的行为辩解,没人听得懂,也不想听,除了陈兴。
陈兴试探地喊了一声:“爱丽丝!?”
对方一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熟人,顿时愣住了。
“我是陈兴!”
“老天……你还活着!?”
真是爱丽丝,恍惚间陈兴感觉又回到了希望号。
置身广阔无垠的宇宙,又封闭在狭小的舱室,长期的零重力让整个人觉得都快挥发了,彼此打趣逗乐是枯燥工作里唯一的乐趣。
“早上好,斑鸠3号,爱丽丝在希望号工程舰桥为您播报。现在是东海时间2039年4月9日7点50分,希望号轨道正从近月点转向近地点,距离地球15万公里,您正和七个时区的42亿人类一同迎来忙碌的一天。”
“联盟U4390号穿梭机30分钟后到达锚泊区域,机长请求先对隔热层作三级检修,您的任务是把穿梭机牵引到11号工程泊位,并作持续定位。”
“斑鸠3号收到,这是让我当人工吊臂吗?”
“泊位固定装置的D号吊臂被陨石打坏,还无法正常工作,很抱歉,您跟希望号第一美女的午餐预约只能推迟了。希望您在这枯燥而沮丧的一天里调整好心情,确保工作顺利。”
“爱丽丝,你怎么能用这么欢快的腔调说出这么不幸的事情?如果陪我共进晚餐的话,我们还能作朋友。”
“甜心,少跟我调~情,我情商低会认真的。”
“只是请顿饭而已,你这反应才是调~情吧。”
“我又不是Starwich,吃了抹抹嘴就忘,也不会忘记希望号第一美女就是医学中心的手术刀女王。直接点,昨天毛子的穿梭机运来了黑海鱼子酱,你的配额全给我,这个月可以帮你调一次班!”
“三次!”
“两次!”
“成交!”
无数记忆涌了出来,最清晰的一幕,就是希望号毁灭那一天。陈兴拼命压住这股激流,不让记忆转到那个身影上。
“我不知道你在作什么……”
眼角看到了杨璃,正好好地坐着,还朝他点点头,陈兴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他放下枪,温和地说:“但是我相信你,相信你没有伤害到谁。”
他跟爱丽丝之间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像维妮雷一样,希望号的经历逾越了国家界限,是一个全新的集体,凝结出的友情也非同一般。
爱丽丝放松了些,压住的情绪一下喷了出来:“该死的,为什么没早遇到你!就只有Starwich那个疯子。我只想活下去,只想逃出去!这个世界太可怕了,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
陈兴继续劝说:“放下枪,我保证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再怎么可怕,我们也能一起面对,就像在希望号上,相信我……”
“我……相信你”,爱丽丝松开人质,丢下枪,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此时却生起一丝光彩,那是不再孤独的光彩。
陈兴松了口气,正要迎上去,蓬的一声枪响,爱丽丝的表情瞬间凝固,眉心多了一个血洞。
在陈兴惊骇的目光中,爱丽丝倒撞在墙上,再缓缓滑下,后脑在雪白的墙面上拉出一条猩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