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燕的思绪转到战争形势上,她频频点头说道:
“我知道宋国王在宋军内部有耳目,你的情报比北枢密院得到的倒还要确切具体得多。你说得对,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臣以为,今年冬天应该出兵西路,夺回易州。说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太空洞,先把易州失去的半州夺回来,还易州一个完整面貌才是实实在在。咱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必再次括兵,以南京和各地、南北两府、奚王府的现有兵力,就可以做到。”
耶律隆绪这两年读了不少历史,对南北之间纠葛的来龙去脉不再懵懂,这时说道:
“宋国王的说法朕赞成。空喊三州三关不如打下半州,横扫一片不如守住一地。易州本不在石敬瑭所献幽云十六州之内,当时还在当地军阀孙方简控制下,是他后来投靠契丹时带过来的。孙方简兄弟反复无常,后来又背叛契丹投靠刘知远。但是易州归属契丹之后孙方简便被调离,孙氏降而复叛,但易州一直在朝廷手里。十几年之后,柴荣北犯,穆宗皇帝昏聩,不能抵抗,被他抢走瓦桥、淤口、益津三关和莫州、瀛州,柴荣攻打易州打到一半时病死军中。从此易州一分为二,拒马河西南落入南朝之手,河的东北仍属朝廷。宋人至今仍将歧沟关称为东易州。夺回易州势在必行,合情合理。对不对?”
耶律休哥由衷赞道:
“皇上聪慧,臣正是这样想的。易州战略地位重要,战国时期就是燕赵两国的边界,所以才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句,现在易水成了宋国内河,咱这次想恢复易州全境,把宋军赶到易水之外。前年歧沟关大败宋军,臣曾追击到易水,曹彬就是在这里全军覆没。臣当时考察了那一带的地形。现在要趁着宋军的防卫尚未巩固,一举将它拿下。这一仗还是要声东击西,东西两路同时出兵,西边集中兵力攻打易州,东边出兵雄、霸两关,牵制敌人兵力。”
转眼又是朔风乍起草木枯黄的深秋。大雁南归朔风猎猎,落花满地霜染层林。九月十九日,立冬的第二天,契丹军队在南京郊外举行了祭旗誓师仪式。之后,八万大军分三路向南出发。
第一路是此次南伐的主力,五万精锐兵马在大批名将统领下浩浩荡荡刀枪如林,威武齐整气势如虹。这一路的主帅是年轻的皇帝耶律隆绪。他脸色红润威风凛凛,身穿赭黄战袍,头戴金盔,脚蹬皮靴,英姿飒爽,豪情万丈。此次御驾亲征和以往不同,太后让他亲自挂帅,单独领兵,自己留在狭底埚大本营。他率领的兵马不仅人数最多,占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二,而且集合了朝廷的几乎所有名将。另一路由宋国王耶律休哥率领深入敌后,他只带了两万兵马。第三路是负责侧应的以奚军为主的部族军一万人,由奚王和朔奴统帅。后面两路大军的战略目标就是保证主力的胜利。
耶律隆绪的左右两边,后错半个马头的是两名人到中年的老帅。左边的韩德让还是那样风姿秀逸,花白的鬓角衬着剑眉星目如同秋霜点染的酋劲黄栌;右边的耶律斜轸一副连鬓虬髯添了华丝,显得更加深沉老练,脸上挂着宽和的笑容。这两名辅政名副其实地一左一右扈拥着他们的皇帝。自从夏天击鞠场上那件事之后,朝堂上起了微妙的变化。斜轸私底下向韩德让道歉,说自己的初衷是弥合两人裂痕,不想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德让一笑而过,两人从此好像真的捐弃前嫌合作无间了。不但再也没有发生朝堂争锋抵牾龃龉的事,而且一个多月前,斜轸还亲自提议为韩德威加开府仪同三司兼政事令、门下平章事。太后准奏。韩德威从此也位列宰相了。
在他们身后,是当今朝廷风头无两的战将、号称“三萧”的萧挞凛、萧恒德和萧排押。
萧继远和他们并辔而行,只是显得有些落落寡合。这位风流潇洒的当红国舅爷近来也消停多了。他虽然年轻,却早就是三个娃的爹了。齐国长公主十三岁嫁给他,如今成婚六年,已经为他生了一儿两女,最小的女儿刚刚出生不久。击鞠场上的事情发生后,他没有被朝廷追究,却被太后和长公主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被罚跪,变得老实了。出征之前,他刚刚被升了官,从空有虚名的驸马都尉升为手握实权的北府宰相。他深知太后对他的期望之殷。现在斜睨着三位并肩而行的远房兄侄,心里在想,自己比他们更年轻聪明,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成为立马横刀的赫赫名将,让太后和长公主刮目相看呢。
征途漫漫,枯燥沉闷,耐不住寂寞的萧恒德低声和身边的兄长萧排押聊了起来:
“你说,为什么宋国王只带了两万兵马去阻击定州?那可是宋军河北前线三大镇之一,驻兵最少五万,后面百里之外就是另一个大镇镇州。拥兵也有五万。定州都部署李继隆,镇州都部署郭守文都是宋军的头号名将,他能顶得住吗?”
“宋国王用心良苦,要把精锐和主力都留给皇上。真是难为他了。这一战只要他能成功阻击镇、定两州宋军主力,咱们打下满城,收获易州的目标就不难达到。那件事之后,宋国王要拼死报国。道士奴现在伯父麾下,他也要让儿子战场立功呢。”
一旁的萧挞凛耳尖,听到了他们的话,插嘴道:
“你们不要议论这些,好好打仗就是。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越早打胜就越是为宋国王减轻压力。”
“伯父,您放心,看看这支大军、这些将帅,包管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怕轮不到咱们立功呢。”恒德扭头笑道。
“你小子别轻敌。别忘了,契丹两次在满城都败了。除了上次耶律休哥袭击田重进,西边这路还没有打胜过呢。这一代地势复杂,敌人重兵防守,说马到成功,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排押,你要好好表现。”
“这是当然。可是伯父,为什么单单点我?恒德不该好好表现吗?”排押问。
“你呀,装傻吗?就要做新郎官了,太后在看着你,卫国公主也在看着你呢。”恒德挤挤眼睛笑道。
北风吹面,萧排押的脸本来就红得像霜叶,这会儿正好掩盖了窘色,他嘟囔道:
“什么新郎,早都是旧郎了。恒德,想不到我也步了你的后尘,我那糟糠之妻和你的云姑不枉了姐妹一场,真是同心同命了。我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你倒说说,当驸马的滋味如何。”
原来太后的第二个女儿卫国公主原本嫁给了萧干的儿子萧吴留,不想那个驸马爷体弱多病,常年沉绵病榻,令卫国抑郁寡欢。今年年初吴留病死了。太后可怜卫国,让她自己另选夫婿。岂料卫国一口咬定要嫁萧排押。自从两年多前在妹妹越国公主的婚礼上和排押跳过舞后,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上就深深刻下了这个勇武憨厚的武将的身影。太后已经点头,答应这场战争结束,她也刚好已丧夫一年,就请萧挞凛再次为伐做成这段姻缘。萧恒德苦笑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越国才不过十二岁。再说一人一个脾性,难以一概而论。你看齐国,和国舅爷打打闹闹,这会儿不也为他生了三个儿女。卫国吃过苦,不会那么任性。”
“听你这么说,越国像是有些任性的了,是不是?这也难怪,太后最宠她,从小没有受过委屈。你已经三年没有回家看过云姑了吧?是不是越国不让你去?”
恒德勒了勒马缰,摇头叹道:
“咱这一辈子怕过谁?不过是不想惹麻烦,不想又让太后为这些琐碎事烦心罢了。只是可怜了云姑和小河,我想让她们随营钠钵便于照顾。越国那里还没商量,她们先就坚决不肯。”
排押安慰道:“唉,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我还不知道你嫂子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样。她可不像云姑,是个刚烈的性子。”
“好了,好了,哪里有这么多婆婆妈妈,还是想想打仗吧。”挞凛听不下去了,出声道。
行军半个月余,契丹主力大军于十月初进抵并包围了易州境内的宋军要塞沙堆驿。沙堆驿名字叫“驿”却是一座坚固堡垒,里面驻有五千重兵把守。皇帝耶律隆绪亲临围城督战,萧挞凛和萧恒德担任主攻。这一战打得异常激烈,大砲轮番猛轰之后,城墙摇摇欲坠,宋军仍然拒城死守。契丹军架起无数云梯像蚂蚁一般往上爬,同时用冲车猛撞城门。宋军从城头砸下滚木擂石泼下热油滚水顽强抵抗,一次又一次击退进攻。
耶律隆绪站在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上亲自指挥,他神情严肃,一会儿命令击鼓进兵、一会儿下令鸣金后退发砲轰击,不断调动着各支兵马。虽然身边有韩德让和众多参议幕僚,可别说是亲自发号施令,就连这么近距离观看战斗也是第一次。见到太阳快要落山,城头的士兵又被击退,他急得命令鼓手挥舞重锤加速催战。
萧挞凛和萧恒德见久攻不下,又听得战鼓咚咚,都心急如焚。萧恒德一把扯掉披风,摞起袖子,亲自扛着一架云梯冲到墙下,钩住墙头就向上爬去。士兵们见主将都不要命了,也都掉头回身继续冒死冲杀。耶律隆绪急得跺脚大叫:
“哎呀!不好,谁让他们自己上的,快命他们下来!”
话音刚落就见萧恒德已经攀上城头,在他的旁边身后,墙头上的契丹军人头盔越来越多,连成一片。
“报告!皇上,拿下来了,沙堆驿拿下来了!俘虏三千多人,还有一半敌人弃城逃跑。北枢密和萧排押将军去追了。”传令兵跑来报告。
“萧挞凛和萧恒德将军呢?”
“他们都受了伤,萧恒德将军伤得很重。”
耶律隆绪和韩德让进了城,只见满目断壁残垣、死伤枕籍。他们找到萧恒德的时候,见他身上中了好几枝箭,人已昏迷,战袍被鲜血染红,军医正在急救。萧挞凛也受了伤,只是没有恒德严重。隆绪又是心痛又是感动,更担心无法向越国公主交代,忙命军医包扎稳妥,用自己的銮驾连夜将他送回到国内。
“俘虏怎么办?他们顽抗到底迫不得已才投降,为了这一战咱们死伤不少人,连恒德都受了重伤。按照惯例应该统统处死。可是一下要杀这么多俘虏,朕又觉得有些不妥……”隆绪犹豫着对韩德让道。
“皇上此次亲自指挥作战,英明天纵,睿智果断。战败而降的俘虏按照惯例只有一个“杀”字,但古训上有杀降不祥的话,是杀是留,全凭陛下圣裁。”韩德让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朕是想,士兵打仗都是服从命令,为首的要杀,当兵的不如饶他们性命。将他们编为军队,派到其他战场。辅政认为如何?”
“陛下英明,这是契丹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臣由衷佩服陛下的胸怀、魄力和仁慈。”
这批侥幸活命的战俘被组成七个指挥,名号为“归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