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的领队本来是耶律斜轸,他却在两天前突发心疾,不能上场了。替代的人选必须是皇族之中和他有着同样的地位和威望的人物。他最先提出的是耶律休哥,可是耶律休哥坚决推辞。常言道,天才多数是怪人。耶律休哥一门心思痴迷于战场较量,对其他的事一律不感兴趣。他不嗜酒好色,不玩牌斗双陆;除了读兵书、研究战策,唯一的消遣就是射猎。他鼓励将士以击鞠进行体质和马术等方面的训练,自己却从不下场。他可以跃马扬鞭,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是从来不肯在击鞠场上骑马打球。斜轸又提出皇上亲自上阵。耶律隆绪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可是太后给他当头泼了瓢冷水。她怕皇帝沉迷游乐,对他击鞠、畋猎曾屡加劝诫。她担心如果隆绪亲自出场,那种近乎疯狂的欢呼鼓噪肯定将心性未定的年轻皇帝刺激得更加迷恋这种游戏。于是斜轸便提出了韩德让的名字。太后大感意外又非常高兴。她不知道这个北枢密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个与他素日言行大相径庭的主意。也许是因为心疾发作糊涂了,也许是忽然开窍想要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痕,然则无论如何这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忙不迭地欣然点头。
萧燕燕心里早就想为韩德让脱去奴籍。然脱籍之后归入何籍却颇费琢磨。这可以是韩氏一族的祖籍南京蓟州玉田,也可以是其他。燕燕最想要做的,是将韩氏抬入皇籍。那才是对韩氏忠心耿耿的最好报答;将来归政皇帝悠游林下的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他结为连理。几年来,燕燕对韩氏的感情和依赖有增无减。到现在为止她为自己举行了四次隆重的再生礼:仅在前年,正是在烽火连天的时候,就接连举行了两次;而在那之前,在统和元年(983年)和次年(984年}这个神圣的仪式已经进行过两次。这是契丹立国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很多人不理解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清楚,这是在一遍遍洗刷自己的心灵,告别过去和景宗皇帝的夫妻之情,让自己问心无愧地投入新的生活。
以韩德让的功绩和地位,萧燕燕觉得有一万个理由将他抬入皇籍,唯一的阻碍就是怕契丹贵族人心不服。汉人有大功于契丹的人不少,比如太祖皇帝的谋臣韩延徽,他帮助太祖开基立国,又辅佐了后来的三代皇帝。还有康默记,他受到太祖器重,担任了契丹的执法官并握兵出征。他们官至宰执却都没有得到抬籍的待遇。对于耶律氏来说,皇籍崇高而神圣,岂能成为一个奴籍汉人的桂冠。以萧燕燕如今的权势,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做成这件事,但她希望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认可。没想到在贵族中有着相当影响的耶律斜轸竟然主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击鞠是个游戏,但是影响很大,韩德让带队皇族上场,即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预告和跳板。燕燕回报给耶律斜轸一个温柔妩媚的微笑,令这个情场老手突然感到一阵脸红心跳和局促不安。
人们的议论还没有平息,比赛已经开始了。两队人马霎时风卷云从般追逐交斗在一起。他们的速度也许不如刚才的军中猛士,然却更加沉着老练,技艺娴熟。看去如百炼钢成绕指柔,又有窖藏老酒般醇厚浓郁的味道。两队的布阵精当,左右两名前锋一老一壮,主传、后卫也都是如此。下半场进行到第二节的时候,黑队得了八分,百队得了六分,眼看黑队就要胜利,全场的气氛推上最高潮。教坊司鼓足精气神拼命吹拉弹打,真个声遏行云,曲破长空;观众们摇旗呐喊声嘶力竭。太后屏住呼吸,皇帝几次站起身又坐下,耶律隆庆早就跳下座位跑到栏杆前跺脚挥拳大声喝彩。
突然,在万众瞩目之下上演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黑队的那名正在向前疾驰准备接球射入对方球门的年轻前锋一个急转身猛然掉转马头,朝着身后正在飞奔传球的队友撞了过去。那名传球手不是别人,正是黑队的队长韩德让。
德让在击鞠场上经验丰富技艺精湛。他虽出身奴籍,然祖父官至宰相,父亲封王拜爵,击鞠这种贵族游戏他从小玩到大。击鞠是一种充满危险的游戏,被球杆击中、乱马撞翻的事时而有之,他都做足了防范。但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被自己人掉头来撞。他刚刚使出全身力气挥杆将球击到空中,那只雕工精湛的小小藤球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准确飞到前锋的马前。为了这一击,胯下的神俊心领神会全速冲锋,击球之后人和马都还在向前的惯性中。那名本来应该接球往同一方向奔跑的前锋却突然调转马头朝着他飞撞过来。一个飞驰向前,一个全速向后,他们之间本来两三丈的距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在还剩下一杆距离时,那名前锋竟高高抡起球杆朝他头部挥来。韩德让本能地向后仰倒,做了一个皓空望月的动作。球杆劈空,但马却无论如何避之不及了,轰然一声,韩德让被狠狠地撞落坠马。
这样的坠马,骑手很可能骨断筋折甚至脑浆迸裂,要是他来不及将脚脱出鞍镫,即使摔不死也可能被受惊狂奔的坐骑拖曳至死,要是既没有摔死也没有被拖死还有可能被其它乱了阵脚的马匹践踏而死。
“啊!”地一声惊呼从数万人的口中同时发出,那呼声连同拉长的尾音在球场上空回旋。余音还未消散,场上已经一片寂静。教坊鼓乐骤止,人们屏住呼吸,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场中。
所幸那匹御厩乌骓既没有倒下也没有受惊狂奔,它被猛撞之后歪了歪身子立即刹住四蹄,站直身体,闪烁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护住自己的骑手。骑手的一只脚本来套在脚蹬上,这时缓缓挣脱出来。乌骓马低下头用长长的宽阔嘴唇蹭一蹭骑手的脸,好像在探索他的鼻息。它的冷静对其它处于兴奋之中的同类起了不可思议的镇定作用,它们都迅速停止了狂奔。
韩德让仰面朝天,四肢摊开成一个“大”字。午前的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距离他两丈多远的地方,另一个人也摔倒地上,这就是那名前锋,他用力过猛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坠落地面。场上的十几匹骏马和它们的驭手们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敛声屏气地注视着中间的两人一马。
刚才那两马相撞的一瞬间,黄伞盖下的萧燕燕霍地站了起来。她脸色煞白,冲到前面,双手紧紧攥住扶栏。她探身注视着场中,全身颤栗,喉头发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快传御医!”皇帝耶律隆绪也冲到栏杆前,大声向场中叫道。
一群宽袖长袍的御医急步跑进场中,伏在韩德让的身边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一会儿,两个人扛来一副担架,将他人抬到上面簇拥着离开了场地。其他参赛的骑手也都纷纷离开,他们之中很多人身负重任,都急着要回去扮演应有的角色,应对这场突然之变。宽阔的场地上只剩下另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孤伶伶躺在太阳下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御医气喘吁吁来到黄伞台前大声说道:
“太后,皇上,请放心,韩辅政头磕在地上,只是一时昏迷,身上有几处轻伤。性命无碍,如果恢复得好,不会留下后遗症。”
隆绪道:“要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一定要完全彻底恢复,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转身望向母后,见她仍倚在栏杆上,脸上挂着泪痕,怔怔地望着刚才惊心动魄一幕发生的地方。隆绪见过母后流泪,但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绝望和怒火中烧。她盯着那个躺着的人,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说道:
“这是谋杀,为什么还不去把他抓起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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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生,你说朕现在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上午,如坐针毡的皇帝终于等来了讲官赵从中到帐中授课。他一进来,皇帝就挥退了所有的内侍宫女,让他们远远站到院子里。没等入座,皇帝就上前一把扯住先生的袖子迫不急待地问道。
“皇上说的是什么?”
“朕去见母后,但她始终不愿意见朕。母后一定以为胡里室是朕指使的,因为他是朕最赏识的御前侍卫。现在就是淘尽延芳淀的水也洗不清了。”
“太后也许的确很忙。皇上不必多心,这个案子把所有的人都牵扯进去了,不光有皇上,还有宋国王、北枢密、国舅爷。要是这样说,谁也洗不清。皇上知道吗?这个胡里室和宋国王的大公子道士奴是刎颈之交,出事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到三更;国舅爷最近也和这些新晋亲贵们打得火热,和道士奴见过好几面;而北枢密却是非同寻常地突发心疾不能上场,又不可思议地推举韩辅政代他领队。这个案子谁也审不了了,只有靠太后亲自来审,所以太后真的会很忙。”
赵从中冷静地微笑道。他扶皇帝坐到榻上,自己站在他的对面。
“朕是皇帝,连朕也要瞒着吗?”
赵从中没有回答,反问道:
“陛下见太后想说什么?”
“朕想说朕真的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还想说,尽管如此,朕想替那个胡里室求个情,求母后留他一条性命。他是一个好人,他的父亲刚刚为朝廷战死了,只留下他这一个儿子。他家里还有母亲和祖母。他恨韩辅政,可是他对母后和朝廷忠心耿耿。”
“还好太后没有见陛下。陛下这样说能撇清自己救下胡里室吗?陛下难道还不清楚这件事的严重和韩辅政在太后心中的位置吗?”
耶律隆绪跳下坐塌,在原地走了一个圈。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赵从中看见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隆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里的苦闷喷涌而出,大声嚷道:
“韩辅政,韩辅政,朕受够了!难道一个汉人比天下还重要吗?要是没有他,母后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要是没有他,朝廷就不会出这么多事!朕没有指使胡里室,但朕真的很想这样做,朕佩服他是条汉子!”
赵从中又看了看帐门口和窗外,没有人在那里,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站得远远的。皇帝正是知道了他的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才说得如此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