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和五年的新年御驾是在宋国境内渡过的。
正月初五一早,天空灰蒙蒙的,朝霞还没有出现,契丹御营和扈拥它的两万御林军、三万野战骑兵就浩浩荡荡从唐兴口出发了。
他们今天要走一百五十里,在天黑之前进入契丹镜,驿宿于新城,第二天返回南京。这支人马走在白雪皑皑的河北平原上,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从南向北滚滚而行。道路两边是广袤的田野,偶尔路过零落的村庄,都是一片片废墟,既没有炊烟也不见人迹,只有嘴毛上挂着血肉残渣的野狗到处闲逛,还有成群的鹰隼不时瞄准目标向下俯冲,冰冷的空气中飘荡着血腥气味。和路边的萧条凄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队伍中铠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将士、撒着欢跑跳的战马、猎狗,还有拉着沉甸甸辎重、战利品的插着彩旗的车队。
一对男女坐在队伍中那辆最宽大华丽的马车里。车厢温暖舒适,四壁和厢顶都包裹着厚厚的彩绘毡绒,脚下铺着绣毯,好几只精致的黄铜手炉脚炉放在地上和座位上,散发出沁入心脾的暖香,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摆着茶水点心。
“四哥,你很失望是吗?还是你说得对,宋人不是吃素的,山西的败仗就是证明。南伐再打下去胜负难以预料,应该先撤兵休整再稳扎稳打。而且这边的情形也正如你的预料,军队一放出去就像狼入羊群,连耶律休哥都束手无策。本来想回国过新年,竟然刹不住疯牛似的军队,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动身。”
手里抱着暖炉的萧燕燕柔声说道。她今天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显得美艳动人。她的口气和在朝堂上完全不同,轻声细语,既像是安慰孩子又像是述说委屈。
韩德让望着她有些想入非非,想到眼前的烦心事,收摄心神说道:
“燕燕,这二十多天打下了邢州、深州、束城、文安。邢州是投降的,杀的人少些;深州是攻破的,城里遭到烧杀抢掠,萧挞凛在报告中已经自请处分。昨天我和耶律休哥去了束城,本想鼓舞攻城军队的士气。结果看到城破时候的混乱。守城的官吏、将士们都战死或自尽而死,咱们的兵杀红了眼睛,不管是不是百姓,见人就砍。青壮男人参与了守城,还有的可说,可是杀老人孩子、**妇女算什么。满城哭喊惨叫好像地狱一样。萧恒德指挥人打开府库,里面的财物少得可怜。士兵们都冲进百姓家里,见什么抢什么,连穷人家的铁锅都拿走。萧恒德制止不了。我劝他收兵他也同意了,可是他的手下将领早就杀向文安去了。昨天晚上接到报告,文安也是不肯投降,攻破之后青壮男子都被杀光,妇孺都虏回国内去了。”
萧燕燕脸上的表情无可奈何,说道:
“当兵的不讲什么道理,仗着杀敌有功,法不责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知道朝廷总不能真的全都按照军法处置。”
“这是当然。所以我当初就反对这样攻城。”
“算了,战争就是这样。现在能全军凯旋,满载而归,就是一场大胜仗,其余都是枝节小事。”
“燕燕,当年太宗打下开封,曾站到开封宣德门的城楼上对百姓说:‘从今以后,我是你们的皇帝。我要你们看清楚,我没有青面獠牙,而是一个人。你们用不着害怕。’可是契丹军队烧杀抢掠,他的话白说。后来太宗总结没能在中原立足的三大失误:第一是纵兵掠夺,第二是括民私财,第三才是用人失误。这次咱们军事上打了胜仗,民心上却打了败仗。想要收复三州三关只怕是更难了。”
燕燕深情款款地笑道:“我知道你忧国忧民一片忠心,但别人不知道,认为你迂腐不合时宜。你不要太发愁了。三州三关不过是为了针对赵光义的幽云十六州,说说罢了。三十年过去了,哪就真的能拿回来。”
德让怔了一下,又自失地一笑。那些武将大概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契丹人对中原只想掠夺财富并不打算长期占有,这就是打草谷野蛮传统的根源。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能不能改变这一切,望着对面正一往情深地望着自己的女人,心想,还好这个手握天下大权的女人是相信自己的,于是说道:
“燕燕,契丹必须改变。宋贼这次打败了,但是他们人才济济文化兴隆经济繁荣,国力大大超过契丹。这样下去天下人都会看不起咱们,契丹不用打就败了。”
燕燕伸出白腻的玉手轻轻握住德让案几上的拳头,温声道:
“你说的对。仗还没有打完,武将们不会放弃,我要让他们懂得,朝廷不能光做军事准备,还要尽快兴建学校,举办科考,多选用汉人做官,发展经济,让契丹变得更加昌明强盛。”
“国库银子多了,才能根除打草谷的恶习。还要改革律法,公平对待汉人,才能成为文明大国,和宋人一较高低。”
南京东南的延芳淀秋高气爽,湖边道旁种植的大片枫栌杨槐树叶被秋霜染得红紫橘黄层层叠叠,苍绿的松柏、盛开的菊花穿插其间,将御营装点得像一幅金碧辉煌五光十色的图画,午后斜阳透过婆娑树影洒在一座豪华帷幕上,里面传出悦耳的琵琶声。
帐中一位年轻女子坐在绣墩上拨弄琴弦,一位华服年轻人啜着茶悠然斜靠在榻上倾耳聆听。
“啪,啪,啪,”一曲终了,男子拍手笑道:“弹得好极了,朕听着比教坊乐师弹的还有味道,这是什么曲子?”
“谢陛下夸奖。这是霓裳羽衣曲。相传是唐玄宗为道教所作的曲子,在太清宫祭献老子时演奏的。”女子喜滋滋地答道。
“怪不得如此清灵缥缈,原来是道教的仙乐。”
“据说原曲在安史之变时失传了,这是李后主和大周后根据残谱补齐的。还有说李后主在国破时将曲谱又给烧了,现在的谱子是民间流传下来的,也不知有几分原曲的真味呢。”
“朕才不信真的是唐玄宗、李后主所做呢,不过是皇帝附庸风雅,也抬高曲谱的身价罢了。”
“为什么不会呢?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啊。”
“就是你这样的傻妮子才信。你想那李后主诗写得好也就难得了,怎么能连谱曲都是高手,他还做不做别的了。那个唐明皇更是个花心皇帝,听说后宫嫔妃上千,哪里有这种清净心写出这等曲调。说他做一百多首曲子,曲曲登峰造极,那他还当不当皇帝了。还有说‘唐王破阵乐’是唐太宗所做呢,朕以为都是宫中乐师所做,皇帝们也许有一两处指点,就拿来给皇帝脸上贴金了。”耶律隆绪笑道。
“陛下怎么说怎么是,反正无法证明。陛下还想听什么,臣妾再弹。”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弹的。不过要坐到这榻上来弹,让朕好好看看你的手,怎么那么灵巧。”隆绪眨眨眼狡黠笑道。
“呸,白天大日头的,皇上就没个正经。”女子红着脸啐道。
“怕什么,朕是皇帝,你是皇后,这叫琴瑟友之,鸾凤和鸣。快过来,……”隆绪拍拍自己身边的榻褥道。
萧婉袅袅婷婷抱着琵琶走了过来。刚一坐下,隆绪就将琴拿过来放到身旁那张矮脚红木几案上,将她搂到怀里亲嘴道:
“你知道去年冬天在河北打仗时,朕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当然是想着打胜仗呗。”萧婉娇媚笑道。
“那是耶律休哥的事。朕天天想着你。有了你朕都不想再去御驾亲征了,你说怎么办?”
隆绪脸红气粗地说道,攥住一双玉指的手松开向衣襟里面探去。
“皇上,外面有人。”
“管他,听话……。”
帐中绿浪翻滚娇声淫语,窗外太监宫女都知趣地远远站到院子里,敛气屏息不敢出声。一个年轻贵公子摇着把湘妃竹泥金面的扇子摇摇摆摆走进院来,见这个情景不禁愣了一下。想要退出去又不甘心,站在树下等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悄悄儿对一个皇帝身边得宠的小内侍道:
“差不多了吧,你去问问皇上见不见人。”
“我不敢。”
公子抬腿踢了他一脚,骂道:“懒猴孙,也该进去伺候着了。”
小太监看了他一眼,咧了咧嘴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蹑手蹑脚走到窗下,吭地咳嗽一声小声道:
“皇上,国舅爷来了,非让奴才报告说想要求见。”
里面咕噜一阵,皇帝的声音传出来:
“让他到花厅里喝茶,朕这就来。”
“皇上,臣给您请安。”
耶律隆绪一露面,萧继远就笑着起身施礼,说道。
“舅舅请坐,这个时候请个鬼安。你有什么事,说吧。”
隆绪红光满面,慵懒地坐在桌旁官帽椅上,舒展了一下腰身,说道。
“恭喜皇上。”萧继远又是一躬才坐下。
隆绪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哼了一声道:
“装神弄鬼的,不年不节的恭喜什么?”
继远一脸暧昧,笑道:
“恭喜皇上龙凤和谐。皇上皇后乃万民父母,父母敦睦儿女自然要庆贺。”
隆绪脸上微微一红,笑骂道:
“狗屁不通。你这当舅舅的为老不尊,一肚子坏水。快说,有什么事。”
继远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
“皇上,正值大好秋景,千万不能辜负,明天出去骑射打猎散散心怎么样?”
“打猎?南京哪里打猎?”隆绪心中疑惑。
“南京没有野熊野鹿还没有山鸡草兔吗?西山上红叶美得不得了,连带观赏秋景。整天在这个营地里憋着会生病的。皇上要是高兴,还可以带上娘娘一起去。”继远竭力怂恿道。
“都有谁去?”
“说好了的还有北枢密陪着皇上。”
隆绪道:“要是像你说的这么好,朕就请母后一起去。”
继远一听连忙道:“太后忙着呢,又是办学校又是开科举,还要修订律法,整天和韩辅政开会商议、召见官员忙个不停。如果皇上想要秉知太后,皇上就说自己想去散散心,看太后怎么说。千万别劝,太后要是去了,大家全都拘束,玩也玩不痛快。”
隆绪想了想说道:
“你别弄这些没正经的。母后忙着,朕就能自顾自外面去游玩吗?舅舅和北枢密也是一样,母后操心的事都是大事,你们怎么能光想着自己游玩呢。”
继远心道:皇上大白天颠鸾倒凤,现在倒说这话,嬉皮笑脸道:
“不是咱们不尽心辅佐,皇上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朝政咱哪插的上嘴,北枢密也被晾在一边,所以才想着陪皇上去联系涉猎。这不就是咱们的正经事吗。“
”母后哪有不想用舅舅的道理,你要多读点书,多想法子,自然有的分担。“
继远悻悻然,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定了定神,半是解嘲半是玩笑道:
”皇上教训得对,那臣就不去打猎,回家好好读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