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应该如此,该大婚大婚,该庆贺庆贺,这才显得咱们是胜利者。仗是肯定要打的,被强盗打上门来,一次不算又来第二次,险些丢失大片土地,伤亡军民成千上万,这样的大仇怎能不报!狗强盗你不好好教训它,它还会再来。”
老宁王耶律只没气咻咻地首先接道。开战之后不久吴王耶律稍就病倒了,很快就带着对战局的忧虑不治而薨。耶律只没现在是王公中地位最高的宗亲。他体弱多病,越来越多的时间缠绵病榻。这一次因为是皇帝大婚又是庆祝胜利,他才勉强支持着身子来参加宴会。
“对!只是把强盗打退,这哪能算完。打这一场大仗,出动了十数万兵马。战死、伤残的要抚恤,立了功的要奖赏,消耗的粮草军饷要有地方出。另外耽误了农时,山西全境、南京道大部没有了收成,朝廷不但要免赋税还要赈粮。这大的损失不去向宋贼讨要又向谁去要。”
耶律斜轸也抢着说道。
战后他因为收复山西的战功,刚刚被加了守太保的官衔。可是他知道这个加官进爵有等于没有。他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是守司徒了。古代司徒是三公之一,太保是三师之一,相差无几,到了当代更都是虚衔。他知道朝廷为了自己的面子才很勉强给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奖励。均是因为在自己去统领军事之后山西继续败军失地,最后五州尽失,险些颠覆全局。后来是因为南京大胜,宋军主动撤兵山西才得以恢复。而且宋军撤退时没有受到大的截击追歼,几乎是全军而还,保存了实力。他的获胜只是跟在宋军屁股后面收拾山河罢了。就这,山西收复还比南京获胜整整晚了两个月。幸亏有生擒杨业一功,又多亏有萧挞凛将功劳全都推给自己,自己的脸上才算好看一些。即便如此,在加守太保衔时还特地添了一笔,说是加上了去年东讨女真的成绩。这令他既羞愧有恼怒。羞的是事实如此,恼的是韩德让没有上前线,在朝廷里指手画脚罢了,这个自己也会,却更加得势。现在的军国大事上他的发言权超过了自己这个北枢密。自己回到朝廷之后虽然位置没丢,却被排挤变得可有可无。在今天这个场合,他自然要当仁不让地大声说话。
国舅驸马萧继远嚷道:
“宁王和北枢密说的对。赵光义两次侵略都是为了幽云十六州,既然他要推翻即成事实,算旧账,契丹何尝没有旧账可算。幽云十六州土地是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主动割让给契丹的,三州三关十七县却是柴荣二十多年前抢走的,要说收回失地,应该是契丹去收,咱们应该把易州、莫州和瀛州都夺回来!”
“宋国王,你说呢?”
萧燕燕望向耶律休哥。休哥这回又一次力挽狂澜,为击退侵略立了第一功,再次证明他这个于越并非浪得虚名。朝廷没有辜负他,已经封他为宋国王。
耶律休哥的祖上耶律释鲁是太祖皇帝阿保机的三叔,在契丹称为仲父房。虽是一帐三房贵族出身,但是到了他这一代才第一次封了亲王,也算是光宗耀祖了。释鲁六十多年后被追封为隋国王,那是后话。休哥今天穿了一身便装,湖蓝色的缎面夹袍配一顶镶了宝石的双脚幞头,瘦削的身材撑不起华丽的袍子,窄窄的脸又黑又瘦,看上去像是穿错了东翁衣服的穷酸师爷。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射出的光显出此人非同凡俗。他朝太后欠了欠身子,干干脆脆道:
“刚刚结束的这一仗,形势凶险,一发千钧,多亏太后、皇上和执政英明决断才有今天的胜利。微臣一介武夫,于越本就愧不敢当,现在又晋封王爵,臣只有拼命杀敌以死报国,朝廷指到哪打到哪,效命疆场而已。”
耶律休哥几句话说得众人都频频点头。确如他所说,胜利不是天上降下来的,要不是朝廷英明决策,前线将领舍生忘死,眼前的一切都不会有,捺钵行营现在扎在哪里都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这里。不禁都是感概唏嘘。
休哥这番话出自肺腑,他比所有的人更清楚地记得四月下旬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岐沟关敌我双方二十万大军对峙,战线以北是契丹倾注的几乎所有兵力,战线南面是号称赵宋第一将的曹彬和宋军最精锐的主力,谁也不知道胜败的天平会将那一边倾覆。那时半夜一声蛙鸣都会让他如闻敌军喊杀,拔剑一跃而起。就在这个时候,山西全境陷落的消息传来。朝廷如果对他的布署稍有动摇,撤退回保南京城,他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二十万宋军即将从北方压来,南京危在旦夕。当时哪怕只是抽走他一部分的兵马,岐沟关大决战的胜败都未可预料。但是御驾在陀罗口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全军将士激昂感奋背水一战,才有了后来的岐沟关大捷和全局的胜利。经过这一战,他对太后的巾帼英雄本色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皇帝的少年英武也更加崇仰。
闻听此言,萧燕燕的眼眶一阵发酸。危险过去,所有的人都尽情享受着现在的轻松喜庆,很少有人还能想起当时的艰难竭蹶。她朝耶律休哥投去赞许的微笑,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汉官首位的韩德让。这位辅政穿着一身绣着暗色团花的月白长袍,头戴青丝幞头,从容悠然地坐在食案后面。他又恢复了丰神秀异的姿容,微笑不语地聆听武将们的激昂发言。脸上的表情风轻云淡,好像他只是一个配角。可是萧燕燕却清楚知道,这次战争中的每一个决策都离不开这位汉官辅政的呕心沥血。
记得那是一个热得像闷罐一样的中午,两宫圣驾驻扎在涿州陀罗口,耶律斜轸派来的信使飞马来到御帐。因为前线的局势,她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当从那个小校口中听到蔚州陷落的消息时,她一口血从胸口喷出,昏了过去。等到她幽幽醒来,只见皇帝坐在床边急得眼泪汪汪,母子俩泪眼相对,只觉得无限凄楚。她当时怕的要命,既怕如狼似虎的宋人像对待北汉、南唐一样一步步吞噬契丹,又怕自己也像当年的丈夫一样一病不起,不但不能再担起重担,反而会成为年轻皇帝的负担。隆绪抓着她的手,哽咽道:
“母后,咱们撤退南京城,不,撤到燕山关外去吧。这里太危险了。万一耶律休哥挡不住宋军的进攻怎么办?山前、山西交给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胜了重重地奖赏他们,败了咱们就不要这幽云十六州了。回到草原,蓝天白云,契丹还是契丹,母后还是太后,朕还是皇帝。”
她听了泪珠儿也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住不让它们流下来,说道:
“皇帝,娘知道你孝顺,但是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丢啊。娘倒无所谓,但你是契丹的第六代皇帝,列祖列宗们都在天上看着你。你父皇在世时千难万险也没有丢失一寸领土,现在不能丢在你的手里。你年纪小,娘做摄政太后,不能只给你留下半壁江山。”
隆绪的脸上淌下两串眼泪,道:“只要母后在,隆绪什么也可以不要,十六州土地算得了什么。”
燕燕当时想,也许这话是对的,只要自己和皇帝安全,契丹就还在,失去的土地还可以夺回来。她想起刚刚接到山西战报的时候韩德让就在身边,问道:
“韩辅政呢?”
“他去了岐沟关前线,说今晚一定赶回来,嘱咐朕守着母后。”
韩德让一定是去和耶律休哥紧急商议对策去了,她要等他回来再做决定。她身子软软的,头昏昏沉沉,宫女们几次端来清淡的饭菜她一点也不想吃,只喝了几口药汤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见到一张血盆大口张开着朝自己和皇帝逼来,里面满是腥臭的粘液。中间醒来好几次,总是见到皇帝守在床边,还有不断轮换的御医和几位重臣的焦虑面孔。
五更时分再次醒来,感觉到沉沉黑夜包裹着大帐。她是被悄悄的说话声惊醒的,睁开眼睛,帐中的调暗的烛光中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床边。她的喉头猛然一哽,向那人伸出双手。隆绪懂事地退出帐外,她一下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
韩德让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身上透出一股浓烈的馊臭味道,可是她却觉得这个味道沁入心肺令她感到无限宽慰。她把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膛,忍不住呜呜地啜泣起来。只有在这个宽厚的胸膛里,她才能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她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在皇帝和朝臣面前,她不得不硬充好汉。但她不是铜浇铁铸的女金刚,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三十四岁的年轻女人。德让轻抚她的肩膀和脊背,扶起她的头,用滚烫的嘴唇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帐中幽暗的烛光下,她见他英俊的脸孔变得黝黑消瘦,两只眼窝深深陷在颧骨之中。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
“燕燕,你感觉怎么样?”
“你去见耶律休哥了?”
“是的,刚刚从他那里回来。”
“他知道山西的情形了?他说什么?岐沟关挡得住宋军吗?”
“他并不想挡住宋军……”
“啊!?”她惊道。
男人露出令人心醉的微笑,道:“他要把宋军彻底消灭,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不是说大话吧?”燕燕也破涕为笑了,眼睛里闪着泪光。
“一定能做到。休哥准备立即收复固安,给曹彬这个骆驼背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收复固安?现在?”
“对。耶律颇德已经围困固安一个多月,现在那里的宋贼没有外面消息、没有粮草武器,一推就垮。休哥本来不想消耗哪怕一点兵力去打它,想要困死它,让里面的宋贼自动投降。可是为了山西的消息,他要给朝廷一个喜讯。”
“什么时候行动?”燕燕知道韩德让和耶律休哥用心良苦,是想要在朝廷坚持和放弃的天平上加上一个砝码。
“就这两天,我劝休哥再派五千人马去支援,要保证万无一失。”
“还要抽调人马?岐沟关行吗?”
“行。固安一收复,耶律颇德还能增兵岐沟关。燕燕,你不用担心,我和休哥、普宁细细谈了。这一次不像半个月前的涿水对峙。那时候对敌人完全不摸底,普宁老帅像瞎子一样,不知道休哥骚扰敌人后路的行动能不能成功。这次不一样了。兵法说,一鼔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曹彬去而复来,已经是败象。休哥在敌后布置好了力量,再次切断了他的馈援。曹彬对保证后路畅通已经丧失了信心,他居然只能裹粮进兵,号称带了五十天粮草。五十天?那要几十万石粮草,光是大车就要数万辆。据探报,实际上他们带的粮草撑死了也支撑不过二十天!十天之后,要是没有攻下南京的希望,敌人军心必乱。现在狗贼来回奔徙阵脚大乱,而我军以逸待劳迫切求战。双方势均力敌,士气决定胜败。休哥说最多再等十天,到时候一举出击,必能彻底击垮消灭侵略强盗。再说,山西方面耶律斜轸虽然保守持重,但不是无能,还有萧挞凛做副将,他们一定不会放宋贼到山后的。”
韩德让抚着燕燕的黑发,娓娓说来,像哄小孩子一样。他还应该说兵无常势,战争没有百分之百,休哥虽然胜券在握,但也不能避免万一。可是他没有说。这些聪明如萧燕燕,不说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