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太后和韩德让联袂而入,耶律斜轸本来就铁青的脸一下全黑了。
萧燕燕今年三十四岁,看上去却比四年前先帝新丧、皇后初寡时更加年轻和光彩照人。她的身材略为发福,却更加丰腴有致。她的表情带着惊恐,但仍然面如桃花。斜轸的正妻是萧燕燕的远房侄女,可是燕燕比他的妻子还要年轻好几岁,那一种顾盼生辉万种风情的神韵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早就和众人一样知道太后和韩氏的关系,但亲眼见他们如此不避人耳目相携进出还是第一次。他觉得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又像有一柄刀子直刺心窝。嫉妒之心像隐性恶疾一样藏在每个人的心里,有时是为了男女之情争风吃醋,更多的时候却是为了各种各样的义气和利益较量就会发作起来。斜轸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敢对萧燕燕存有非分妄想,她是他心中的女神。但看见韩德让走近她,斜轸的心里就腾起烈烈的无名怒火。从前他总以为他和韩氏争的是朝堂政见和地位,现在他发觉在那个后面藏着更多的是男人之间的嫉妒。他相信这种嫉妒不但藏在自己的心里,也同样存在在许多契丹贵胄的心里。
本来萧燕燕总是尽量回避让王公大臣们看见她的宫闱私密,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也知道这件事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她还是多少感觉这件事并不光彩。这就是她总想堂堂正正嫁给韩德让的原因。然则,身为太后,有太多的不得已。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现在这种半遮半掩就是不得已的最好的选择。
今天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她匆匆穿好衣服,脸没洗,妆没整,只梳理了一下披散的长发,就疾步走去前面的议事帐。韩德让也顾不上回避,和她一起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宋军打到了哪里?”燕燕劈头就问。
“这是南京急报。”耶律斜轸强压住心中不快。大敌当前,其它的事都要往后靠一靠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他一边双手递上那封还没有拆封的鸡毛信,一边简捷说道:“宋军已经占了歧沟关、新城和固安。”
“他们又来了!”
燕燕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句话。她坐到议事厅的主位上,为了让在座几人最快得知里面的内容,将信交回给耶律斜轸,说道:
“你给念念。”
斜轸撕开信封,见信中只有字迹潦草的寥廖数语,是耶律休哥亲手所写,他念道:
“臣耶律休哥紧急奏报:宋贼今日突然大举来犯,以突然袭击攻占了歧沟关、新城和固安。臣已整兵迎战。圣虑无需担心南京,南京城稳如泰山,所失之地必克日夺回。休哥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丢失南京一寸土地。臣所虑者山西、平州。贼来势汹汹,臣担心此时雁门、灵丘、飞狐一带和东边平州也遭侵犯,已派人去探知详情。望朝廷速发军队支援左右两翼。”
耶律休哥所说的山西,即是燕山以北,以大同府为中心的云、应、寰、蔚、朔地区。当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其中包括了山前的幽、蓟、瀛、莫、涿、檀、顺;山后的儒、妫、新、武;还有就是这山西的五州之地。耶律休哥之所以担心山西,因为它不仅是与宋国仅一关相隔的近边,而且属于宋人心心念念必欲夺之而后快的幽云十六州的一部分。而平州,则是南京道最东端的一片土地,那里的榆关(今山海关)、松亭关是东北直下南京的咽喉,也是高丽、女真南下应援宋军的通道和与宋人隔海相望的边疆。耶律休哥身为南京留守,总领南面军事,山西尤其是平州都应该由他统管,然则,朝廷曾命耶律斜轸总领山西诸州事。而斜轸主要工作在北枢密院,难以分身,又命韩德威以西南招讨使身份兼顾山西。这样一来耶律休哥就专注于山西以外的南面军事了。而平州,前有海岸线,后有榆关、松亭关,万一敌人从这里入侵,就要牵扯大量兵力,休哥正面要应对宋军数十万主力大军,担心东面防守力量不足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快去请皇帝和在营王爷,萧继远、萧挞凛、萧恒德和萧排押都在宴会上,让他们一起过来。通知明天早上大朝。”萧燕燕向赶来的主管太监发出命令。她还没有忘了最后补充道:“明天的宴会取消,让春喜把最后一批公主陪嫁送到驸马府。”
堂中片刻死寂,一会儿,耶律斜轸首先打破沉默,道:
“这个报告太简单了。有界河工事和军队防守,怎么会一下子三城都破了呢。”
“疯狗!疯狗!赵光义真的是疯了,上次高粱河没射死他,再找上门来送死么!这次一定不能让他活着逃回去!”耶律抹只撸起袖子嚷道。
韩德让顾不上唏嘘和愤怒,他的思路在迅速地沿着耶律休哥的报告想下去,虽然信中只有仓促间的短短一句话提到对整个战局的分析,但他相信这位南京留守的军事天分,蹙眉道:
“耶律休哥绝不会平白无故想到山西和平州!臣也担心赵光义这一次不只是针对南京。七年前赵光义从涿州入侵,举全部兵力一心攻克南京一城。此次如果仍是这样,朝廷便无需担心,耶律休哥定能说到做到,保住南京寸土不失。但这一次形势有所不同,侵略南京就分了两路,一路仍像上次一样,出遂城从歧沟关到涿州,另外却增加一路从雄州进攻新城和固安。从来势汹汹的势头看,这一次蓄谋更久动员更广,应是全面侵略,多路并进,要孤注一掷打一场全面大战!太后,臣同意耶律休哥的意见,要尽速派兵驰援山西和平州。”
萧燕燕紧咬牙关,克制着激愤的心情,一声不响专心听着几个人的发言。这个时候皇帝耶律隆绪第一个赶到了,他向太后行了礼后,张口便问道:
“母后,宋贼开战了?”
燕燕表情凝重地点点头,示意他在身旁的座位上坐下,让斜轸将鸡毛信递给他。
隆绪拿着信的手在发抖,脸色涨红。这是他即位以来国家第一次遭遇排山倒海般狂涛巨浪的冲击。
萧继远、萧挞凛、萧排押、萧恒德和耶律隆庆都陆续急匆匆地赶来了,吴王、宁王不久也到了。他们接到通知时就知道了战争爆发的消息。陆续到达后,他们的第一时间便是传阅南京急报。看完之后,所有的人都充满震惊和愤怒。这时,从南京来送信的王铁柱被担架抬进来。他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两条磨烂的大腿也被军医包扎起来。一见太后和皇帝他就挣扎着要下地行礼,太后走过来按住他,让人抬了一张贵妃榻命他半躺半靠着说话。
王铁柱声音嘶哑地向太后、皇帝致了敬意,然后说道:
“这一次宋贼来势凶猛,看来他们早就秘密部署了很久,陆续派人暗中潜入了歧沟关、新城和固安城中。昨日凌晨,三处突然同时发动。城里的奸细趁我军不备,杀死了守门将士,打开城门,放宋军入城。守城将士拼死抵抗,但是没有防备加上众寡悬殊,都难以抵挡。四城知州刺史和主将或被俘或被杀死。城破的时候守将们都在第一时间派人到南京报信,于越在午后陆续得到报告,便立即集合兵马,加强城防和准备出战。具体的部署卑职就不知道了,因为于越在将领们会议之前,已经将得知的情形写好信,让卑职立即出发。为了确保一路不出意外,让卑职带了五十名精兵一路保护。于越命务必在今天亥末之前将信送到捺钵行营北枢密院和太后皇上面前。”
皇帝耶律隆绪已经看过耶律休哥的急报,听了王铁柱的补充叙述,涨红的脸孔上滚下两滴晶莹的泪水,他看着厅中的一座镶金镂玉的时漏,喃喃道:
“现在是三月六日亥正。”
萧燕燕扫视众人一眼,说道:
“刚才哀家和两位辅政已经议了几句。韩辅政说得不错,你接着说下去。”
韩德让顾不上谦逊,说道:
“刚才说到需要弄清宋贼此次用兵的方略才能决定如何应对。耶律休哥保证收复南京全境,但担心山西、平州,南京的一东一西两翼遭到夹击包围。微臣同意休哥的看法,这两侧正是防御薄弱的地方,朝廷应该尽快增兵支援。”
老吴王现在在皇族中辈分最高,他觉得自己必须担起责任,等韩德让说完,接着就道:
“首先应该增兵南京。耶律休哥虽然做出保证,可是南京第一天就已经破了三城,可见敌人的来势之凶猛。咱们不能轻敌,为了万全起见,还是要派兵增援。至于山西、平州,耶律休哥仅仅是猜测,还没有收到敌人进攻的消息,尽管也应该派兵,但还是南京更为紧迫。”
萧恒德看到皇帝眼中的泪水,早已按耐不住对敌人的怒火。他全然忘了自己的婚礼还没有完,只觉得对太后和皇帝的感恩,对敌人的仇恨激荡于胸,猛地站起身大声道:
“宋贼太猖狂了,以为咱们契丹没人吗!太后、皇上不必忧心,给末将一支兵马,咱们今夜集合,明晨出发,不论是去南京还是山西、平州,两天之内就能赶到,一定让宋军有来无回。末将在这里立下军令状,不打败宋贼绝不回朝!”
萧挞凛和萧排押都是领兵打仗的武将,他们本想让执政宰辅们议完战略大计再发言,见恒德已经迫不及待站了出来,也都坐不住了,二人都站了起来,萧挞凛不改凝重沉稳的风度,一板一眼道:
“恒德说得也是咱的心里话。正好东征兵马还没有解散,今晚回去咱们就立即集合将士,略做准备,明天出发。路上不能太急,要养息兵力,但也要加速行军,两天到达前线,便可以连续作战,立即投入杀敌。”
排押在旁边道:“末将也立军令状!”
萧继远也站起来,一扫平时的玩世不恭,郑重其事道:
“太后,皇上,微臣早就想要上前线去打仗了,这次一定要给微臣一支兵马,咱也要去杀敌立功!”
皇帝耶律隆绪激动得喉头哽咽,他扭头朝向母后,说道:
“母后,朕要御驾亲征!”
十五岁的恒王耶律隆庆跳了起来。他已经长得和皇帝一样高,比皇帝更加强壮,看上去像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英气勃勃的脸上目光炯炯,跺脚喊道:
“母后,我已经长大,可以去打仗了,我也要去!”
见到众人如此激昂,萧燕燕反而平静下来。她先回忆起了往事,幽幽说道:
“咱们契丹和宋人本不相干。它立国以后,契丹从来没有与它交恶。它吞并契丹的藩属北汉,咱们出兵救援无功,也没有想过和它开战。是它兴无名之师欺到咱们头上来的。这是第二次了。赵光义上一次打进来,咱们真的毫无准备。最紧急的时候,南京就像一片风一吹就要掉下来的树叶。那时朝中战将青黄不接,皇帝病得神智昏迷,哀家才二十多岁,想过要抬着皇帝御驾亲征,也想过可能要被迫撤退燕山。多亏耶律休哥挺身而出,韩德让和耶律学古拼命支撑危城,众位爱卿齐心协力,终于转危为安,高粱河大败赵光义。”
她掏出丝帕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她没有说的是,当时她不但年轻,而且身怀六甲,正怀着耶律隆祐,当时那一份凄凉悲壮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