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夫人?”恒德愕然。
“云姑夫人啊,还有您的女儿。”
“啪嗒”一声筷子掉在盘子上,恒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巴愣在那里。
挞凛也吃了一惊,总算他冷静,很快清醒过来,从怀里摸出一块大约一两重的银角子递给琵琶女,又对萧怀说道:
“你去找老板结账。让卫队准备好,咱这就回府。”
帐中只剩下叔侄三人,排押咋舌道:
“她怎么会来了呢?是听到了什么,还是只为了来看你。恒德,要是你为难,我替你先去和她谈谈。屁大点事,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什么了不起,公主都不在乎,她有什么搁不下的。”
挞凛道:“排押你这个当大伯的出面算什么,要去也是我去。肉烂了总要揭锅,丑话早晚要说。怪只怪恒德你拖来拖去拖到今日,赶在这么个硍节上。明天就是婚礼,她在这里怕要出事。”
排押一听也着起急来,说道:
“是呀,我要是太后也会想,抬举你做驸马,你却连家务都搞不定,不说你窝囊,只会说公主受了委屈。一气之下毁了婚约事小,就怕连你的前程都葬送了。”
恒德只觉得头昏脑胀,拿起酒壶摇了摇,里面还有不少残酒,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将酒盅往桌上一顿,涨红脸道:
“那样才好,我就和云姑回家种地打猎,凭着这一身力气,还怕养不活她们娘儿俩和老娘么。”
挞凛瞪了排押一眼道:“你还在这里添油加醋。云姑是个好女人,不会讲不通的。”
这时萧恒德已经冷静下来,伸手将袍角一撩,曲了一条腿半跪下去,眼眶湿润,表情毅然决然道:
“谢谢伯父、哥哥,自己的事自己面对。我的心在云姑一边,我当面对她说,要打要骂随她,是我欠她的。她想不通,我也不会让她做出什么蠢事,因为我会抛开一切跟她走。只是怕要连累伯父和哥哥了。恒德没有出息,不能报答伯父和哥哥的恩情,反而要让你们为我……”他喉头发哽说不下去了。
挞凛一听这话,沉下脸来厉声道:“萧恒德,你这算哪门子英雄好汉。要说这话也不是在这个时候!你早干什么去了,到了婚礼前一天你才反悔,你害了我和排押算不了什么,你对得起太后和长公主吗,你让皇上的脸往哪搁!你还想去种地打猎?做梦,你还会有命吗!”
排押一把将弟弟拉起来,道:
“伯父说得对,要是一开始你就说这话,哥哥我陪你一起回家种地去。现在晚了!你必须去和她讲清楚,云姑如果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要她作甚!你写一纸休书,我派兵把她送到娘家,看她还能咋的。今晚处理得干干净净,保证明天婚礼不出差错。”
萧恒德哑口无言,心里一团乱麻。他感到进退两难,只想打自己耳光,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下决心。挞凛和排押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已经想明白,便催他赶紧回去料理。恒德浑浑噩噩辞别了挞凛和排押,在萧怀和卫兵的簇拥下朝着自己的帐房走去。潮润的春风温柔拂面,恒德的心里想起七年多前成亲时候的往事。
十七岁的云姑青春貌美,浑身上下洋溢着摄人心魄的芬芳气息。她对当时身无所长空有壮志的恒德倾心相爱,给了他无限的温柔。成亲的第二天,她就换上粗布衣衫,洗手下厨房,伺候婆婆,担起家务。萧恒德在红绡帐里海誓山盟,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云姑在怀中娇羞笑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男人的海誓山盟?除非你一辈子没出息,才会永远只宠我一个。我倒盼你功成名就,哪怕你娶三妻四妾,也不要你一辈子窝窝囊囊。”
那时的自己年轻气盛,诅咒发誓道:
“男子汉当然要有雄心大志,我将来一定要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但我发誓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也绝不纳妾。要是骗你,叫我不得好死。”
云姑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他也瞬间就被温柔的浪潮淹没。现在想起这段往事令他百感交集。他果真飞黄腾达,他并没有娶妾,却娶回来一位公主。公主是他的正妻,他将因此获封为驸马都尉。而云姑却成了侍妾,不但要服侍丈夫,还要服侍女主人。这在别人可能根本不会感到羞愧为难,他有太多的理由为自己的负心辩解,或者根本不需要辩解。女人如敝屣,说过的话可以当成风中旋蓬,发过的誓言可以当作脚下衰草。可是他就是他,在他,云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自己灵魂和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喜怒哀乐就是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不可能割舍不顾。
进了院门,只见两架马车停在院子里,一看就是刚刚走过长途的。车轮上挂满干巴的土块,车厢底和车轭车辕上也是污渍斑斑。一辆车上支着一个小小的蓝布轿厢,另一辆平板车上用油布苫盖着装了不少东西。
恒德下马,整了整衣衫掀帘走进主帐。他一进门就见塌上坐着那个既熟悉又生疏的女子,鸭蛋脸上两道柳叶细眉,一双黑亮的眸子,微微翘起的鼻尖下面是红润丰满的嘴唇。干净的月白长裙上有些皱褶,一件紫绫小夹袄紧绷绷套在身上,浑身透着少妇的成熟妩媚。一年不见,恒德觉得云姑变得更漂亮了,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化不开的浓情蜜意,怔怔地张着嘴,想好的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云姑见朝思暮想的丈夫忽然出现,更加身姿挺拔英俊威武,她一阵局促慌乱,红着脸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推着紧紧依偎在身边的一个小女孩道:
“傻妮子,愣什么,还不叫爹爹。”
“爹爹。”
小女孩怯生生清亮亮一声,把恒德从愣怔中惊醒。他大步走过去,半跪着一条腿一把将母女俩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心里波涛汹涌,只觉得怀中两个娇小的身躯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挚爱至宝的一切。他希望周围一切都消失,什么公主,什么太后,什么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统统都不过是天上的云烟。云姑紧贴着他的胸膛,身子微微颤栗。他抚摸着妻子乌黑的头发,圆润的肩膀,一股熟悉的汗香钻进鼻孔,他激情澎湃口干舌燥,只想此刻就将她抱到榻上,畅快淋漓地亲热个够。
他低下头看到妻子满脸泪水,用拇指轻轻抹去,柔声问道:
“云姑,你怎么来了,一路受苦了吧。”
“婆婆让我来看看你。老人家说,如今你官当大了,没空回家。娘和嫂子带了好多东西。”
云姑喃喃地说。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婆婆这一次是让她留下。恒德的官位早就够了带着家属随扈钠钵。打仗出征时他上了前线,也可以让家眷随着钠钵大营迁徙。打完仗回朝,一家人就可以相聚。
“娘和家里都好?”
“娘身子好,就是想你们。家里日子好过了,弟弟成了亲,家里还请了两个仆人。”
恒德松开手,将一个劲儿往云姑身后躲的小女孩拉到面前。小女孩长着一张粉团儿般的圆脸,两道青烟般的眉毛下一对毛茸茸的黑眼睛惊惧地忽闪。恒德看着她,感到心尖上一阵颤栗,他几乎不相信这花儿般的小人就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只有阵阵的心疼才让他清楚意识到女孩儿和他血肉相连。他将女孩儿抱起来,一下一下亲她的脸,女孩儿很快喜欢上了这个胡子茬硬硬的“爹爹”,咯咯笑着用粉嫩的小手搂住他的脖子。恒德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好一会儿夫妻二人平静下来,面对面坐到榻上,女儿依偎在母亲身边。
恒德命萧怀摆上茶点,等仆从们退下之后,恒德说:
“你们中午一定没有吃东西,先垫一垫,晚上再好好给你们接风。”
云姑端着杯子喂女儿喝了几口茶,又拿了一块枣泥酥饼递给她,小女孩显然是饿了,一小口一小口专注地吃起来。
恒德见云姑低头啜茶,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他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问道: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云姑道。
“云姑,……”
“嗯?……”
恒德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旁边的小女儿不时眨巴着大眼睛偷偷看他,更让他有话说不出口。有一会儿他想等到晚上再说,那时把她拥入怀中任她哭闹打骂,自己可以好好温存抚慰,用无尽的柔情浇灭她的怒火。可是他觉得那样更对不起她,现在再多欺瞒她一时一刻都是罪孽。
“恒德,弟妹,我可进来了!”门口忽然响起萧排押的大嗓门。
原来恒德走后,挞凛不放心,让排押来看看,万一夫妻俩吵闹起来,他可以帮助恒德想办法制服失去理智的女人。排押进了院子,却见里里外外异常安静。萧怀在帐门口听命,亲兵侍从们都站在院子里。于是他便闯进来看个究竟。
云姑赶紧站起来蹲身行礼,排押朝恒德挤挤眼睛,笑着寒暄起来,问候了老母、妻子和家里其他人,给云姑道了辛苦,夸赞小侄女长得漂亮。他见云姑平静如常,放了些心,讪讪笑道:
“听说弟妹来了,我来看看。不打搅你们,我这就走。”
恒德忽道:“云姑,让哥哥领小河外边玩玩好不好,我和你有话说。”
云姑点点头,小河也懂事地跟着大伯出去。等二人走后,恒德坐到云姑身边,又将她揽进怀中,说道:
“云姑,我有话对你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云姑投进恒德的怀里,抱着他呜呜大哭起来。
恒德心里猛地一颤,扶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都知道了什么?”
“你明天就要做驸马。”云姑哭道。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拒绝的。是我太多顾虑,我担心伯父……,”恒德捶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我怕你伤心,想等到回家当面向你请罪。”
云姑掏出丝帕拭泪,一边拭一边眼泪却流个不住。
“我伤心是你不告诉我。我到了这里才知道,我们问路,一离开人家就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说新驸马怎么会有妻子。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恒德红着脸自责道:“是我不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和你商量,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辞官不做回老家去,打猎种地相厮相守。我现在好后悔。”
云姑瞪大了一双泪眼,道:“我只说恨你没有早告诉我,并没有说不让你做驸马。”
“啊?”恒德抬起头,眼睛里充满困惑:“你不反对?你愿意我做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