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经历过战阵,也读过兵书,理解你的想法。筑城挖沟消耗再大也比攻城死伤少损失小得多,你的这种打法为朝廷省了不知多少军费,保存了多少军队实力。可是这样一来战争就要拖延,大延琳一天不灭,朝局一天不稳,天下也一天不能安定。”
“知臣者陛下也,有陛下这样的明君,文臣武将谁不效命。陛下,围困不一定比硬攻更加耗时。攻打辽阳府这样的坚城,谁也不能保证一战必胜数月必克。交战之初,官军进行过强攻,折损上千人,敌人毫发无伤。东京的高墙深壕是敌人的长处,咱们不能拿士兵硬往壁垒上撞。然只要有耐心,有陛下的稳固江山,大延琳外无援军,又无路可逃,早晚他的铜墙铁壁就能化作监牢的墙壁,让他变成瓮中之鳖。臣以为敌人的实力还在,硬攻一战不能下,就要二战、三战,同样旷废时日,进攻受挫更加动摇军心民心。围城虽笨,但能保证不损兵折将,且能一战而胜。”
“大延琳是个顽贼,一定会死抗到底,那得需要多久?”
“东京的军资储备丰厚,否则要不了这么久。现在七个多月过去,城中已经断粮。据逃出来的百姓讲,商户店铺早都关门闭户,城中一片死寂。官府命各家各户如实申报存粮,军队发令箭到民间搜粮,大户人家已经反复搜了多次,甚至用酷刑催逼,有些人家被检举有粮不交,勒逼至死,交了粮都不能免。猫、狗、老鼠、蝇蛆都吃光了,已经开始吃人了。”
隆绪听得浑身发毛,他在史书上读到过这种惨状,契丹历史上还没有打过把全城人都饿死的围困战,看来这个萧孝穆也是一个狠角色,问道:
“怎么还有人逃出来?”
“大延琳起初封堵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后来绝粮,为了减轻城中压力,加上看见官军无意攻城,开了西门放人逃生。臣想将来收复这座城,东京仍是契丹的陪都,百姓还是陛下的子民,不想对百姓赶尽杀绝,下令在围城的各个出口严设关防,老人可以放出去,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是这样一来,叛贼压力舒缓,克城势必拖延。迟一日取胜,朕和你身上的压力就会大一分,你身为大战都统,岂能有妇人之仁。”
“陛下,为了皇上的仁德,臣不怕有人误解。其实妇女和儿童也应该放走,可是为了防止里面混入大延琳和他死党的妻妾儿女,臣命对妇孺逃离严加控制,确认是普通百姓才放,宁严勿纵。放生部分百姓,大延琳也不过多苟延残喘几天。臣不光围困,还向城里发射传单,号召军队和官员反正,杀死大延琳,向官军投诚。同时一直通过秘密渠道与里面联络内部策反。皇上再给臣一点时间,臣必还陛下一个完完整整的辽阳府,把大延琳绑缚阙下。”
隆绪微微颔首,问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萧匹敌: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看得出萧孝穆丝毫没有难为这位副帅,萧匹敌除了神情沮丧,衣着光鲜、面带红润,养得白白胖胖。他涨红了脸,嚅嗫片刻道:
“都统的部署皇上赞许,臣有什么话可说。臣只是担心,大延琳凶狠顽强,城中可以种粮种菜,要想困死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萧孝穆道:
”城里几十万人,有多少地种粮种菜,要是能种出够吃的东西来,还会饿得吃人吗?“
”既然有人可以吃,几十万百姓养活数万军队能养多少年?就算最后终能困死他,恐怕要耗个三五年,臣担心陛下可等得了。”
隆绪道: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人毕竟不是畜生,真的到了那个地步还会有几个人死心塌地跟着大延琳。萧孝穆,朕相信你,你放心指挥,朕会一直支持你。匹敌,你要一心一意服从燕王。”
斗转星移,夏去秋来,这一年的光阴一如既往地脚步匆匆,然耶律隆绪的心里却备受煎熬,数着手指头度日,几个月好像等了许多年。待到中秋月圆,黄花满坡,放眼环宇,依然是金瓯有缺,东京未归。大延琳造反已经整整一年,各地军队纷纷要求前来助战攻城、将帅们自报奋勇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隆绪履行诺言,对这些声音置之不理。朝廷照旧过中秋,闹灯会。等到灯火阑珊,鳌山拆罢,朝会恢复正常,按部就班讨论日常政务。这一天朝会的议题是从明年起要进一步健全科举考试制度。
隆绪坐在丹墀之上,他的旁边多了一把椅子,太子耶律宗真从年初就坐在这里学习听政。
科举考试从立国之初就有了,到隆绪登基后形成制度,开始一年一次,后来两年一次,从最初只有一两个人参加考试,后来每科数百人参加,录取四五十人,最多一次取了七十二人。到现在,本朝已经举行了三十次考试,总共录取进士五百七十多人。这些进士出身的儒生充实到朝廷的各个部门,进一步完善科考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近一年来,在南院枢密使张俭的主持下,提出了一套完善科举制度的方案,包括普及学校、健全县试、乡试、会试,改会试为四年一次,等等。科举制度关系重大,然也许是张俭的准备功夫做得好,也许是大家心不在这里,大臣们都没有异议,改革方案顺利通过,皇帝问道:
“诸位爱卿有没有其他临时议题?有事出奏,无事便退朝吧。”
北枢密萧普古站出来说道:
“皇上,去年大延琳造反正是在中秋节之前,现在中秋已过,辽阳府为贼所据已经整整一年了,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平定呢?”
这话一出,堂下一扫刚才的平静,顿时活跃起来,嗡嗡议论声响成一片。有人说道:
“一个小小大延琳,一年都灭不了,算什么名将。”
有的说:
“大延琳的兴辽国都天庆二年了,还要三年、四年吗?朝廷束手无策,天下人都开始怀疑契丹的军事实力了。”
“皇上太仁慈了,养了一班骄兵悍将,吃粮领饷不卖命。”
“围困战咱不是没有听说过,有围了三个月的,最多有半年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围围一年的。听说萧孝穆放了不少人逃出来,说不定还悄悄给里面送粮呢,这是困贼呢还是养贼呢?有的武将就是怕贼灭了自己没事可做,不想真的灭贼呢。”
听了这番鼓噪,站在靠后的驸马都尉平章政事萧浞卜按耐不住激动,忘了皇后的嘱咐高声嚷道:
“都说燕王会打仗,练的兵强,才派到前线的,现在不过筑了些堡垒守在里面等叛贼投降,这谁不会?陛下不如派臣去,臣虽没有打过仗,这个活儿也会干,等个三年五载,叛贼投降了,功劳就是臣的了。”
殿中哄然大笑。
隆绪听着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要他开口说服群臣信任前线主帅,他觉得都说烦了,也越来越言不由衷了。这时张俭站了出来,面对众人道:
“大延琳不是草寇蟊贼,他有军队、有粮饷储备,还有高墙深壕,难道是一打就垮的?燕王用围困战术,你们说风凉话,如果燕王采取强攻,死人无数,耗尽国库,你们又会怎么说?攻城要是那么容易,当年二十万大军南伐,以萧挞凛之勇,为什么攻不下瀛州;南北大战二十年,为什么一座宋国重要城镇都没有打下来过;前任北枢密、东京留守、萧排押挂帅,为什么打了十年都没有打下一个兴化城?你们说燕王不敢打仗,如果攻城是一年,围困也是一年,你们怎么选。攻城要死成千上万的将士,死的不是燕王这个主帅,死的是你们的兄弟子侄和百姓子弟。你们不怕死人,愿意用部下子侄的生命献血换取荣誉和功名,可是皇上不忍。燕王现在要以最小的代价完胜大延琳,需要的只是时间,甚至时间都不多用,需要的只是支持。皇上都信任燕王,你们在做什么,是想让他功亏一篑吗?燕王不久即将奏凯,说这些话的人将来见了燕王不会脸红吗?”
这位年已古稀的汉臣干枯稀疏的白胡子在空气中瑟瑟颤抖,大臣们从来没有见过素以稳重见称的南枢密如此激动,一时都被镇住,默不作声了。连隆绪都深受感动,扭头对一侧的太子说道:
“太子,你已经成年,你也说说吧。”
太子耶律宗真今年十五岁,脸上长出了软软的卷须。他五岁封太子,八岁出阁入学,读书读了七八年,除了弓马骑射、契丹文字,读的主要就是儒家经史,都是由翰林院里最有学问的当代名士担任讲师,肚子里装了不少治乱兴衰、忠臣良将、叛臣贼子的故事。他十一岁时就被任命为判北南两院枢密使,如今任这个大丞相已经四年多了。见问到自己,宗真挺了挺腰杆,像个重臣似的低沉着嗓音说道:
“父皇,儿臣以为韩王说得对。……”
他的话音未落,隆绪就看到大帐门口王继恩的身影闪了进来,这个大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皇帝的身后跑到外面去了。王继恩一反往日的沉稳,手里举着一封粘着好几根鸡毛的信,来不及悄悄走到丹墀上,老远就使劲朝着这边摇晃,脚尖一垫一垫地恨不能飞起来。他的嘴巴咧到耳根,像在哭又像在笑。皇帝和王继恩朝夕相处,比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间都长,早就灵犀相通,知道他的这种表现只能意味着一件事:皇帝最挂怀的那件事有了天大的好消息。隆绪一阵头晕目眩,不相信好事来得如此突然,他顾不得礼仪,大声喊道:
“王继恩,是前线的军报吗?”
眼泪淌过清秀的面颊,王继恩大声道:
“皇上,是捷报,是大捷!燕王收复辽阳府,活捉大延琳!”
“念,快念!”
所有的人都转身朝向王继恩,大太监抹了一把眼泪,撕开套封,掏出里面的笺纸,尖着嗓子大声念道:
“臣萧孝穆、萧匹敌、萧蒲奴叩首奏报皇上陛下:昨夜东京贼将杨详世秘密纳款,今日丑时按照约定,杨某开启南门,大军攻入城中,活捉大延琳,俘虏所有贼众,兵不血刃,平定全城。凌晨时分辽阳城头已飘扬契丹旗帜。匆匆报捷以慰君心,日内将绑缚贼首献降阙下。”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隆绪站着听完,背着手在丹墀上来回踱了几步,走到太子面前道:
“刚才打断你了,你说什么来着?”
耶律宗真站起来退后一步跪下,对皇帝道:
“儿臣恭贺父皇英明睿智用人有方,兵不血刃平灭叛贼,契丹万岁!皇上万岁!”
阶下群臣恍如梦醒,全都跪下高声贺道:
“恭贺皇上,皇上万岁!”
悬了一年的心终于放回到胸腔里,耶律隆绪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满足畅快大笑,可是他只觉得浑身绵软,心里放空。隆绪即位以来也是契丹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内部造反就这样轻飘飘落幕了,没有铁血迸撞的脑浆飞溅,飞跃城头的壮烈牺牲,一点也不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激荡。隆绪坐回到宽大的龙椅里,全身靠在绵软的绣龙引枕上,微笑着喃喃说道:
“萧孝穆到底没有辜负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