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邯赞刚刚得到契丹兵渡过鸭绿江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契丹军队已经疾如闪电般突破了兴化城、铜州一带防线。老头又气又急,只得命姜民瞻带两万兵马飞速增援清川江,他自己则率领十几万主力大军随后跟上,一路上怕中了萧排押设下的埋伏,小心翼翼不敢放胆去追。从兴化城到清川江三百里,姜民瞻拍马狂奔,终于在清川江下游的慈州(今慈山)来口山追上了敌军。双方接火,各有死伤。但那只是萧排押派出的掩护渡河的一只偏师。姜民瞻眼睁睁地看着契丹大军全数平安渡河,一方面写报告说取得了大胜,同时却又接着打马狂追。
萧排押继续挥军南下。由于姜邯赞将主力放在兴化城,从清川江到西京的二百里大道上只有零星军队防守,契丹铁骑乘着呼啸的北风一路狂飙猛进。两天之后铁骑挺进到了西京。这座在千秋太后时期被加固并一度改名“镐京”的北方最大坚城从秋天起就开始备战,可是一直没有敌人的消息,紧绷的神经开始松懈。正当人们以为可以过一个太平新年的时候,就接到姜邯赞派人飞递的契丹军队发动进攻的消息。然手忙脚乱的守将们还没有来得及商议应对布署,契丹人已经从天而降。全城霎时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乱成一团,守军慌慌张张布署防守,百姓涌向关闭的城门想要出逃。但敌人却虚晃一枪,撇下惶惶不可终日的西京继续南下。守城大将见敌军在郊外像怒涛一样狂卷而去,发愣之余忽然想起大帅的命令:不许放敌军一兵一卒越过西京。可是城中兵马有限,据守都勉强不要说出城阻击了。然守将赵元却不敢违抗军令,留下少数兵力守城,率领全部能调动的军队出城去追。和姜民瞻一样,他遭遇了留下等着他的一股敌军,在郊外馬灘打了一仗。赵元向姜邯赞和开京同时报告大胜贼兵,歼敌上万。然和他的报捷书信同时到达开京的,还有萧排押的十万大军。
开京城北的契丹军队连营数十里,黑压压好像乌云覆盖雪原。帅帐之中几名统兵围着火盆坐下,勤务兵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萧屈烈吹着腾腾蒸汽,咧开大嘴笑道:
“本来以为南下千里天气会暖和点,谁想他娘的还是这么冷。不过这苦吃得值,半个月打到开京!大帅,出兵高丽我参加了四次,就这次打得痛快。大帅神威名不虚传,这才叫做契丹铁骑!”
耶律八哥多肉的阔脸上红一块黑一块,在炭盆的忽闪闪火光中一明一暗活像个鬼。进入高丽以来,他情绪高昂,十分兴奋。虽然身为监军,却没有颐指气使指手画脚,而是在队伍中跑前跑后,鼓动士气催促前进。隆冬季节在地理不熟的异域行军常常遇到想不到的麻烦,有时装载辎重的大车掉进雪窟窿,有时马蹄踏进岩缝折断腿骨,他便亲自上阵指挥处理,往往顾不上戴面罩手套和士兵们一起拉马拽镫,手上脸上都长了冻疮。萧屈烈也高兴得忘乎所以,黑黢黢的脸上龇开一口白牙说道:
“大帅真是啐口吐沫砸个钉,还有五天就是新年,真的要在王询的宫里过年了。弟兄们一路辛苦,大帅一定要履行承诺,放假三天。都说高丽美女又白又软像棉花,咱们也要尝一尝哩。”
八哥挠了挠脸上被烤的发痒的冻疮,呵呵道:
“初一怕是来不及,不过十五总能打进去了,过个上元节也不错。”
萧屈烈呸道:
“谁说元旦过不成。据说上一次那个孬种国王没等攻城就连夜逃跑了,是不是?大帅,你在想什么?”
屈烈见排押半天没有说话,问道。排押手里捧着茶一口没有喝,眼睛望着跳动的火苗,表情十分严肃。才是申末酉初,帐外天色已经黑了。这里离开京不过五十里,望不见城中的灯火,只听见北风嘶吼,野狼嗥叫。
“我在想,这会儿王询在干什么?”
王询从丹墀上走到殿中,在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面前走来走去。今天和前几天一样,这些人早就不站班了,从早吵到晚你指着我我揪着你,口沫横飞地不停争吵,就快要动拳头了。王询忽地停下来,一跺脚道:
“吵吧,吵吧,从十天前刚知道契丹人过了鸭绿江就吵,现在贼兵已经到了五十里郊外,要不了一个时辰就打进来了,还没吵出个所以然来。都闭嘴吧!孤决定了,立即出京!蔡爱卿、金爱卿,赶紧去准备车辆马匹和路上的用度,还有扈卫的军队。嫔妃能走的都走,走不了的赶紧派人护送回娘家去。梁爱卿,你是中枢使,你留下来主持大局。你,你,郑爱卿,庾爱卿,也留下来守城。你们不是说能守得住吗,那好,开京就交给你们了,能把贼兵挡在开京以北,朕回来给你们加官晋爵。”
蔡忠顺大大地松了口气,说道:
“王上英明,这样才最稳妥。车驾的事不用担心,臣早就安排好了,这次不会像十年前了,车轿都是最舒适结实的,加装了保暖的外罩,手炉、脚炉、被褥早都装上了。路上的用度备得充足,沿途驿站早就派人去通知,罗州的行宫从去年十月就进行了翻新。王上放心,这一次不会受苦了。”
金承渭也道:
“五千御林军早就整装待发,一声令下说走就走。”
王询满意地看了二人一眼,点头道:
“那就好,那就好。梁爱卿,还有一件事最重要,即刻选人打着白旗去敌军营中谈判退兵。这件事也交给你了。孤在路上,你随时派人请示,但如果一时来不及联络,就由你权宜处置。”
梁禛对被留在开城心里老大不情愿,一听可以派人谈判又放下心来,然再一想,这件事风险不小,将来王上不认账怎么办,说道:
“谈判的人是现成的,礼宾少卿元永秋天刚刚去过契丹请和,就让他再跑一趟。可是契丹人提的条件怎么办?什么可以答应,什么不能答应呢?”
王询想了想道:
“让元永柔软一些,只要退兵,一切条件都可以商量,实在不行先答应下来再说。”
庾方见大势已定,冲到王询面前张开双臂好像要抱住他的王上似地,急赤白脸道:
“王上,万万不可!王上一走,军心必散!京城就真的守不住了。南边没有一座城能比得上京城坚固,王上只有留在开京才是安全的。萧排押十万兵马孤军深入,咱们怕,他更怕。姜邯赞的二十万大军马上就会开到,他在敌人背后,咱们在前,内外夹攻,必定大胜!”
“姜邯赞,姜邯赞,姓姜的在哪里?孤那么信任他,把军队都交给他,孤也做到了对他的承诺,没有离开京城。可他做了什么?他说绝不让贼兵越过西京一步,现在契丹十万大军都打到开京城下了!孤现在恨不能杀了他!你倒还敢提他。难道要契丹人打进城里,把孤和后妃、王子们都抓了俘虏吗?”
庾方满脸通红,他也不知道姜邯赞在哪里,心里一个劲地埋怨老头,可是嘴上安慰国王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贼兵狡悍,我军一时没能挡住并不奇怪。可是老帅一直在拼死作战,打了好几个胜仗,捷报王上都看到了。王上不必担心,他在贼兵后面追击,很快就会杀到。贼兵不善攻城,兴化城都攻不下来,开京更不可能攻破。”
金承渭道:
“开京再坚固只是一个牢笼,契丹十万大军四面包围,困也困死了。出了城海阔天空,他们去哪里找。就像庾尚书所说,贼兵千里深入,越远离边境对他们越是不利。王上要尽快离开。姜邯赞从来没有打过仗,就会吹牛皮,根本靠不住。微臣还听说他在偷偷和契丹人谈判呢,不然怎么可能二十多万兵马挡不住贼兵十万。他现在手握全国兵力三分之二以上,一旦投降,王上危矣,不能不防。”
金承渭恨姜邯赞咬牙切齿,不为别的,就为老头从来不把他这个兵部尚书放在眼里,却和他的死对头郑忠节穿一条裤子。郑忠节听了金承渭这番话,气得将手中笏板朝他的头砸了过去,接着冲上来抓他的胡子。金承渭闪身躲开,郑忠节骂道:
“姓金的,你做尽坏事都能饶,这个时候祸乱君心却不能饶你。你才是内奸!你和契丹奸细来往,拿了大笔贿赂!”
他转身对王询道:
“王上,这是契丹狗贼散布的谣言,用的是离间之计。姜邯赞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离京前老帅再三叮嘱,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无论如何王上不能离京。如今京城戒严,臣已经下令封闭城门,任何人也出不去了。王上不能走,谈判使臣也不能去!”
“郑忠节,你是说连孤下令出城也不成?”
“王上,请恕臣无礼,非常时期,不得不如此。”
“难道你要兵变不成?”
“不是兵变,现在国家存亡,王上安危,就在一发千钧之间,绝不能走错一步。为了王上和朝廷,为了高丽,臣只能出此下策。等到敌人撤军之后,臣任凭王上处置。”
“你,你,你……,把他给孤抓起来!”
王询气得直哆嗦,手指着郑忠节吼道,可是大殿周围的卫兵都像泥塑般一动不动,金承渭大叫:
“你们怎么不动手!”
话刚一出口,他就惊恐地发现殿中卫兵并不是他管辖的殿前司禁卫军的人,而是郑忠节手下的京城卫戍军。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用说门外的人也都被换掉了。以无备对有备,他落了郑忠节的下风。
“报!”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殿外忽然有人大喊。郑忠节发话:
“进来!”
一名小校身穿冻成铁板似的战袍撞了进来,大声道:
“姜大帅战报!”
还是郑忠节下令:
“念!”
“邯赞叩首向王上请罪,微臣未能将贼兵阻挡在西京以北,令王上受惊朝廷震恐,臣实罪该万死。战后自当负荆请罪,任凭王上军法从事。然臣以戴罪之身,誓死破敌。臣现已切断契丹军队粮道,并正挥军南下,不出十日贼兵必定退兵。请王上坚守城中,绝不后撤一步。臣不日即与贼兵决一死战,请王上在开京城头观看贼兵全军覆没。臣邯赞叩首泣血再拜。”
军报念完,大殿又是一片沉寂。良久,王询道:
“真的切断粮道了?”
庾方抑制不住兴奋地大声道:
“军中无戏言,老帅绝不敢欺瞒王上。殿下,微臣一直断定,老帅不会任凭敌人深入,一定早就胸有成竹!”
他上前拽住小校袍子的前襟,问道:
“兄弟,你是怎么进城的?”
“小的见北面贼兵势众,绕道南门,是从那里进来的。”
“南边没有贼兵?”
“偶尔有游骑跑动,小的避开了他们。”
“王上,贼兵要是想攻克开京,大军疾行而来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把这座城围困起来。可是他们在城北集结一两天了,却没有包围,有意放开一条逃生之路,就是期待王上弃城而走,然后在路上袭击呢!咱们万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王询低着头走回丹墀,一屁股坐到王椅上,浑身瘫软地说道:
“孤不走了,且再信这老头儿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