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剔隐刚一离开,宗政就涨红脸问道:
“你答应了?”
他没有称呼,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连萧蓉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他其实不是在质问,心里偷偷希望这个继母、小姨、表姐真心答应做他的王妃。萧蓉啐道:
“你以为我很想改嫁吗?你既不答应,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你有胆当面抗旨,不也把皇命、剔隐和大队的礼车都带回来了,这会儿怪我吗?”
宗政更囧了,他想萧蓉生气大概是以为自己嫌弃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不能接受这种陋俗,可是只要萧蓉愿意,自己可以重新考虑。然这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嚅嗫道:
“那现在怎么办?”
萧蓉看了一眼身边的另外两个小郡王,两人都是半大小子,对世事懵懵懂懂,既对朝廷满怀愤怒,又觉得眼前的事情很有趣。十四岁的宗德是个四平八稳的性子,一本正经老老实实地坐着;十三岁的宗允却像身上虱子痒似地动来动去,朝宗德挤眉弄眼,萧蓉瞪了他一眼:
“宗允,你在干什么?”
宗允嘻嘻笑道:
“我是不大明白,这有什么难的,其实继母做我们的大嫂也挺好的。”
宗政一肚子火正没处撒,在他的头上打了一巴掌,骂道:
“臭小子,有你说话的份!”
宗允老实坐好。萧蓉脸上一红,说道:
“怎么办?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结了婚可以离婚。等剔隐一走,你休了我也成,我宣布离婚也成,咱们还是瓜清水白。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你们父王的王妃了,这个家,宗政你就是一府之主。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你们的小姨,也是你们的表姐,我先在这里住一阵子,还住原来那间房子。等到风平浪静,我再离开。”
宗政没想到萧蓉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五味杂陈。他抬起头来,从进府之后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和自己有着扯不清瓜葛的女子。原来她是这样的年轻漂亮。两道如烟如黛的柳叶眉下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鼻梁高挺嘴唇饱满,粉腮娇艳如四月桃花。他觉得这个小女子表面潇洒坚强,实际非常柔弱可怜,心里一阵猛跳,有一股冲动想将她拥入怀中。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对面清脆的声音又说道:
“这都是那个狐狸精的主意,她就是不想让咱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她知道你、我都不会答应,想让咱们违抗皇命,得罪皇帝,还想逼我离开这个家。她欠这个家两笔血债还不够,还要整治咱们。这笔账早晚要算。”
宗政这一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噙着一泡眼泪,胸脯一挺,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架势说道:
“你说得对,我即是一家之主,就要保护好全家人。表姐,嗯,小姨,……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在府里好好住着,要读书写诗延请名师,或宴请宾客广交朋友,喜欢做什么尽管去做。谁要是敢说个不字,我轰他出去。将来你要有了中意的人,我送你风风光光出嫁。”
开京大内寿昌宫中烛光摇曳,殿外秋风萧瑟,殿内昏暗阴冷。王询双手紧握扶手,苍白的脸上脑门涨红,瞪大一双小眼睛,发福的身体探向前方,大声质问:
“你们个个高官厚禄,养尊处优,到了国家危难的时候怎么都不说话了?哑巴了吗?”
中枢使梁禛知道自己首当其冲,上前说道:
“王上,还是要赶紧派使者去契丹请求退兵。”
中枢使掌管全国军事,梁禛一贯的主张就是与契丹讲和,他坚持守住边境,寸步不让,同时不断催促朝廷派使者讲和。
“又是求和!狗贼要边界六城,中枢使说答不答应?不答应使者唾沫说干也没用!”
刑部尚书庾方说道。王询还京之后,他的亲信之一,强硬派的庾方做了兵部尚书兼西京留守、西北面行营都兵马使,同时还是宰相参知政事。当时的中枢使是性格软弱的老好人蔡忠顺,后来换了王询的老丈人,御厨出身的金殷傅,主战一派没有强大对手,一时占了上风。在庾方主持下,兴化城一代筑成坚固防线,打退了契丹和女真多次进攻。他们还鼓动王询派出使者去开封求援请求结盟。然被赵恒拒绝。接伴的官员说宋朝与契丹和盟有年,不宜破坏,还劝高丽也和契丹修好。使者再三诉说高丽多次请和都得不到回应,宋朝官员仍是表示爱莫能助。使者灰溜溜回来,主战派的势头大大受挫。加上契丹军队在耶律世良统领下打了一次大胜仗,高丽军队死伤数万,大伤元气,更令主战派一蹶不振。庾方被调离前线,改任了刑部尚书。梁禛被顶的脸上下不来,揶揄道:
“不管契丹答不答应,主要是表明高丽的态度始终是恭顺的,打仗是迫不得已。这样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给和平留有余地。高丽国小兵弱,和契丹对立是没有前途的。当然如果可以和宋国结盟又当别论,可惜啊,湘女有情吴王无意。庾大人难道想要高丽永远和契丹对立下去?”
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出来说道:
“现在不是讨论求和不求和的时候,敌人已经准备好发兵,朝廷要讨论如何应战。根据情报,这一次统帅军队的是萧排押,这个人号称契丹第一名将,十年前就是他带兵打到开城的。虽然这几年前线打了几场胜仗,可是这一次契丹来势汹汹,扬言要彻底解决高丽问题,咱们不能轻敌。”
众人看去,原来是专门从前线回朝议事的西京留守姜邯贊。他接替庾方担任了西京留守兼內史侍郞平章事,全面掌管北面防务。王询一听萧排押心里就打了一个寒颤,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狼狈逃窜。王询又像每次遇到疑难事情那样,望向最信任的吏部尚书蔡忠顺。蔡忠顺的立场一直主和,他相信无论高丽取得多少次局部战争的胜利都不可能彻底战胜契丹,只有与契丹恢复和好才是长治久安之计。多次求和失败加上朝廷争斗让他心力交瘁,才五十多岁就白发苍苍腰背佝偻,他嚅嗫道:
“既然敌人兵势强盛,王上不如暂离京城,南下避一避。”
姜邯贊白胡子一抖,大声说道:
“万万不可,京城墙高壕深,丹贼难以攻破,离了开城朝廷就成了丧家之犬,失去了最好的保护。契丹人最擅长野外作战,试问到了野外谁能保护王上。”
兵部尚书金承渭讥刺了一句:
“西京留守十年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一次要不是王上南巡避难,怎么会有后来的复兴。”
姜邯贊十年前还是一个文官礼部侍郎,当时康肇的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王询万念俱灰,坐在开京等死,姜邯贊一句“南下暂避兵锋”点醒了他。后来历尽磨难终于苦尽甘来,东山再起。为此王询对他感念不已,曾说:当时不用姜公策,举国皆为左衽人,将他一路提拔到如今的高位,不但做了西京留守还兼內史侍郞、平章事,成为宰相之一。十年前姜邯贊就已经六十三岁,现在早过了古稀之年,但他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他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金尚书也说了那是十年之前,时过境迁,对策难道不变?那时王上刚刚登基,国中一片混乱,开京防备薄弱,出巡是不得已。现在朝廷稳如泰山,高丽军队十年来经历大小无数战,没有让丹贼前进一步。西京且安然无恙,更不要说守不守得住开京了。京城防御更是今非昔比。而且王上只有留在京都才能坚定国人抗击侵略的信心。”
如果不看其他兼职,兵部尚书是西京留守的上级,金承渭是姜邯赞的顶头上司,被老头倚老卖老地一通抢白,他心里冒火,说道:
“留守要是保证守得住前线,让贼寇过不了西京,王上当然用不着出巡。否则兵临城下,你想让王上和朝廷陷入没有退路的境地吗?不知留守敢不敢立军令状?”
同是兵部尚书的郑忠节和姜邯赞心有默契,出来打圆场并帮他说话:
“西京留守说得对,契丹人善野战不善攻坚,王上离开京城丹贼求之不得,绝不能轻易离开。依微臣之见,当务之急就是授予西京留守军事全权,调集全国兵力统一指挥,务必将丹贼阻击在西京以北。京城当然也要加强戒备,以防万一。同时还要再派使者求和,只是不能寄以任何希望,因为契丹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国丈金殷傅死后,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之位现在并列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主和的金承渭,一个就是这个主战的郑忠节,这是两派斗争平衡的结果。王询现在和十年前刚从寺庙来到红尘世界时大不一样了,他听了臣僚们的争吵,从中理出些头绪,有了自己的主见,说道:
“各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孤决定立即派使臣前往契丹再次求和。任命姜邯赞为西京留守兼西北面行营都统使、上元帅,征集二十万兵马由上元帅统一指挥。姜爱卿,孤将高丽江山和孤的安危都交给你了。朝廷不离开这座京城,就在这里作你的后盾。孤也不要你立军令状,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朝廷所望。”
姜邯赞热泪盈眶,他这次回京就是来要求增兵的,没想到王上对自己如此信任,不但增兵还委以军事全权。其实他只是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出任西京留守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仗,到了西京只做了加强防守的事,也还没有来得及打一仗。他读了不少兵书战策,但是能不能打败契丹名将萧排押,他的心里全无把握。会议之后,他略作了一番安排立即北上回到西京。
姜邯赞将很快集结到来的军队和前线原有的兵马共二十万八千三百人部署在兴化镇(今朝鲜义州西)和宁州(今朝鲜安州)之间。战斗开始之前,他把副帅姜民瞻、朴从俭和判官柳参召集到帅帐商议战略布署。见主帅垂问,姜民瞻说道:
“契丹人外强中干,不难对付,他们不善攻坚,咱们只要据守城堡不出,等到他们力竭之时再出战,或乘夜偷袭,总之咱们有天时地利又是以逸待劳,敌人必定难以得逞。”
姜民瞻也是进士出身弃笔从戎的书生,之前和女真人打过几次小仗,官职升到五品的内史舍人。这次被姜邯赞提名为总统全军的副帅,并冠以大将军荣衔,他心里充满感激,一心要在战场上用行动报答知遇之恩。姜邯赞只是期待有人抛砖引玉,待他说完,轻咳一声,捻了捻白胡子说道:
“此言差矣。老夫研读历史考察近事,知道这个萧排押绝非庸才。虽然前几年固守城堡打了胜仗,但那是因为契丹为了夺取六城而战,所以总是攻城。这一次换了萧排押,他绝不会束住自己手脚一味攻坚。此人最擅长驱直入,在野战中寻找机会并直捣龙泉。无论在对南朝的澶渊之战中,还是十年前攻打高丽,他都是采用的这个策略。”
姜民瞻一拍大腿道:
“那正好,咱们放他过去,然后追蹑上去从背后打他,还可以掐断他的供应线,让他粮草不济,有来无回。”
姜邯赞哼哼冷笑:
“萧排押身经百战,这点还想不到?你追他正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你断他的粮道,没准他的运粮队就是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