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你投降契丹,如今做到琅邪郡王,萧合卓都没有这样的爵位,还赐姓耶律,抬入皇籍,一步步都是朕的旨意。朕待你比赵恒如何?“
”微臣在宋国时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小臣,怎比得了皇上所赐。“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小恩子,上茶。“
隆绪踱步到殿边靠窗的榻上坐下,用手指着榻上矮几另外一边的座位。王继忠受宠若惊。然他从小在赵恒身边长大,陪小皇子玩泥巴到坐上皇位,知道君王也是人。他一生大起大落,什么世面没见过,心里并不害怕。他谦恭而又落落大方地悬着半个屁股坐下,目光不敢直视皇帝又不能低眉顺眼摆出一副猥琐相,只盯着手上香茗上的袅袅清烟。
“你们为什么不等朝廷下令就撤军?倒挺心齐,还一起签了名。军报刚到朕的手里,大军已经在境内了,不知道朕可以斩了你们吗?”
王继忠偷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奕奕说道:
“臣有罪。但是当时高丽人利用地势打了胜仗,士气大涨,咱们却军心涣散。臣等怕敌人乘胜偷营,既然已经决定撤退,最忌就是被人袭击仓皇溃逃,所以来不及等待王命就连夜后撤,总算平安渡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上是明君,臣等才敢如此。”
“说的有几分道理。可萧合卓是立了军令状的,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他吗?”
“陛下说他尽了力,相信他的忠心。”
“这还不是全部。朕一定要王询入觐,一定要收回六城,是不是天意不允呢,要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兴师动众却连几座小小的边境城堡都打不下来。”
王继忠心思何其玲珑,听出皇帝这是在找台阶下,看来是不想再打下去了。可是他不敢马上赞成,试探道:
“契丹铁骑天下无敌,岂能打不过小小高丽,七年前皇上御驾亲征两个月打下开城就是明证。不过咱们长于野战短于攻城,才会受阻于地势险要的山城。”
他到此打住,七年前那一次已经打下开城,如果皇帝英明果敢雄才大略,果断南下,打到海边,王询不死即降,不必要求他入觐,直接可以绑缚回来;也不必一次次攻打六城,高丽的版图可以随便重画。这话说不好就是直戳皇帝的心窝子。然皇帝好像没有听出什么,直视着王继忠说道:
”你是赵恒的身边侍臣,第一次上战场就当了俘虏,打仗并不是你的长处。可这次打高丽,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做副帅吗?”
“臣愚昧,不知皇上深意。”
“你刚才想说什么朕知道,不就是想说朕本能大获全胜,可惜撤军了吗?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啊。撤军之后,王询请罪求降朕也应该答应的,可当时咽不下一口气,要王询亲自来一趟,他不来,朕更生气,才提出还回六城。没想到王询赖皮狗死活不答应,打了七年,损兵折将耗尽国库,还是在原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王继忠听得心惊肉跳,想不到皇帝能在自己面前放下尊严说出这样的泄气话,好像当年赵恒对自己无话不说一样。他诚惶诚恐顺着隆绪的话说道:
“陛下认为六城之地是契丹赐给高丽的,有理由收回来。可在高丽人那头却不一样,那是吃进肚子里的肉,变成自己的肉,哪能吐出来。所以拼死都要保。”
“早年齐国王隆祐就说过这话,朕当时心气十足,还听不进,如今听起来确是金玉良言啊。”
“六城之地是太后赐给高丽的,又不是皇上丢的,收得回来是皇上的功绩,收不回来也不是皇上的错,陛下不必如此烦恼。”
“朕此次派你出征其实是想让你亲到前线体查形势。你的长处不是冲锋陷阵,而是见多识广审时度势,朕想看看你对战争的下一步进展有什么看法。”
这个想法其实在出征时并没有过,而是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王继忠才火花一闪萌生出来的。这次战败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对皇帝刺激很大。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他真的是又后悔又心灰。忽然想起也许这个王继忠可以帮他破解这个难题。此人曾是宋帝赵恒的心腹,又帮太后和耶律隆运运筹帷幄,斡旋南北达成和盟,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一个难得的外交人才,皇帝想指望他再得到一个澶渊和盟。
王继忠终于明白皇帝要说什么了,立刻起身答道:
“皇上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继忠万死不辞。”
隆绪道:
“朕想要一个澶渊之盟,仗不打了,但朝廷的里子面子都不能丢。你能做到吗?”
王继忠想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很难,但又是一次绝佳机遇。索性像皇帝对他一样直话直说道:
“可以做到。但什么叫面子?皇上不能钻牛角尖。”
“什么意思。”
“微臣可以做到让王询派使臣认罪请和,请求册封。高丽重新作契丹藩属,册封王询为国王,恢复正常关系,战争体面结束。但是朝廷不再提王询入朝和归还六城的要求。这样算不算里子面子都有呢?”
隆绪呸道:
“这还用得着你?要答应早就答应了。“
王继忠并不惶恐,抬眼直看着皇帝。隆绪也看着他,停了一会儿说道:
”朕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仗打成这样,能回到当初已经不错了。可这样一来,天下人都会笑话朕的。”
王继忠觉得皇帝们有时就像被惯坏了的孩子,国事对他们来说常常就像小孩儿打架。比契丹皇帝还年长三岁的赵恒,都五十岁了,也是同样。澶渊之盟后,假造天书、东封西祀、兴建道宫,花光了国库里的银子,为的就是满足自己那一颗小小的虚荣心。斗胆说道:
“当年宋国的太宗皇帝发动战争要夺回幽云十六州,打了二十五年仗,死了几十万人,花了数亿银子,签订澶渊之盟的时候不但没有得到一寸土地,还要付出岁币。可是和盟让宋国每年省了上千万两军费开支,哪个明白人能说这不是英明的决定呢。陛下要是不肯妥协就只能打下去,臣怕越打越没有士气,高丽看到契丹不过如此,强硬一派占了上风,更加不会臣服;女真、渤海只怕也要乘机闹事;还有北方的阻卜敌烈、西边的党项吐蕃,说不定也会造反。就连契丹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现在能让高丽认罪请封、称臣纳贡已经是最体面的结局了。”
隆绪不停地眨巴着细长的眼睛,又盯着王继忠看了好一阵,说道:
“你去办吧。”
“皇上不会再提六城和入觐的要求了?”
“废话,朕都说过了,还要再重复吗?”
“微臣领命。微臣要派人去开城高丽朝廷内活动,还要与被扣押在那里的使臣联系,需要皇上的手诏、关防和印信,还要银子。”
“朕知道了,尽管去做,不必啰嗦。”
王继忠走后,耶律隆绪越想越窝囊。亲政以来四海清平,风调雨顺,赋税征收顺利,榷税收入大增,岁币带来额外财源,律法改革使得政通人和,开科取士年年人数大增,招揽天下人才越来越多,可那些都是太后政策的继续,从头到尾自己干的就只有东征一件事,却劳而无功,成为天下笑柄。正心里难过,就听王继恩报告:
“皇上,西南招讨使萧排押求见。”
“萧排押?他来干嘛?”
“皇上忘记了吗?他是回来述职的,前两个月报告过,皇上同意了的。”
“想起来了,请他进来。”
就像刚才看见王继忠灵光一现似的,隆绪的脑海里立刻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萧排押刚刚过了花甲之年,常年征战沙场令他的皮肤粗糙,皱纹密布,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他进门向坐在榻上的皇帝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隆绪勉强笑道:
“东平郡王不必多礼。一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硬朗。”
萧排押几年前因为随扈东征高丽封了东平郡王。本来皇帝当时对他心有不满,可是那次军事行动被群臣吹捧成大获全胜,作为主将,萧排押不能不跟着沾光。其实以这位皇帝亲妹夫的尊贵地位和以往战功,封郡王并不为过。萧排押毕恭毕敬说道:
“谢皇上。臣老了,一年不如一年,又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请坐吧。西南有什么事吗?”
萧排押在一个瓷墩上坐下,声音沙哑地说道:
“西南形势平稳。宋国这几年忙着封祀,把银子都花光了,严戒边境生事。李德明几年前追尊他爹李继迁为皇帝,并向西边扩张,看起来野心不小,但表面上对开封十分恭顺,对契丹更是以外甥自居,竭力交好,有他的管束,边境党项作乱也少多了。”
“你治边有方,宽裕决断,各部畏服,百姓平安富足,连那些部族豪酋们都说你的好话。那你此次要求觐见是有什么事么?”
排押显得更加老气横秋起来:
“微臣年纪大了,年轻时打仗多处受伤,现在常常发作,本该多为朝廷效力几年,可是力不从心,西南平静,正好换人接手,臣想恳请皇上允许老臣骸骨还乡。”
隆绪本就心情不好,听了这话觉得萧排押的淡漠功名就是不想为自己效力,更不高兴,说道:
“你是朕的嫡亲妹夫,朝廷的栋梁,刚刚六十岁,怎么就想躲清闲呢。像郡王这样的人才,正是朝廷紧缺的,你还得再辛苦几年。”
萧排押本来也没有打算一提就成,不过是想早点吹吹风罢了。人的年纪越大越恋家,他没有把家眷带去西南,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回家看看。魏国长公主近来身体不好,小女儿刚刚出嫁就守了寡,堂堂秦晋国王耶律隆庆暴亡,这些事都挂在心里,就想早点结束觐见早点回家,说道:
“多承皇上看重,其实老朽不堪用了。臣也知道一时半会不一定找得到合适人来接替,就请皇上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等有了人,臣也要带上一带,不会立即就撒手不管。”
隆绪忽然问道:
“七年前朕御驾亲征,你是主将,你对高丽战争怎么看呢?”
萧排押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提起这个,自己离开朝廷已经这么多年了,一直身在西边,东边的战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沉吟良久说道:
“皇上想听实话吗?”
“当然。”
“拖得太久了,早就应该接受王询求和,结束战争了。”
“战争为什么而起你最清楚,难道就白打了?”
“就是为了不想白打才又打了这么多年,再打下去又能有什么结果?”
“朕就是不服这口气,难道堂堂大契丹就打不过小小高丽?”
“不是打不过,而是这些年打的攻城战不行。除非再来一次倾国之战,打到南海,王询就是上天入地也要将他活捉。但接下来怎么办?灭亡高丽还是废了王询,或是要求割让土地?皇上还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吗?值不值得呢?”
“都是同一个口气。萧排押,你给朕提了要求,朕也要对你提一个,做到了朕就让你退休,不但退休,还给你晋爵亲王。“
萧排押预感到不妙,硬着头皮问道:
“什么要求?”
“带兵东征。攻城也好,长驱直入也罢,你要多少人马朕给你多少,只要能一战而胜。朕要以契丹的胜利结束战争!你声名赫赫,号称契丹第一名将,你一定能做到。先别忙开口,朕不想再听那些废话,你要是拒绝,朕就以抗旨将你撤职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