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亲兵队长走了进来,他是隆庆最信得过的心腹,隆庆朝他挥了挥手道:
“阿免,你去把门守好。让人上茶,你亲自端进来。”
隆庆伸手去扶女儿,问道:
“络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这么白,是萧绍矩对你不好吗?”
耶律络没有起来,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王,你们快走吧,有人要害你们。”
“宗教,把你妹妹扶到榻上坐,络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公主看着父亲,哽咽道:
“父王,一年多没见,您见老了。我好想家啊。”
“好女儿,父王也想你和你姐姐,你们都好吗?看你这副样子父王好心疼,出了什么事?”
“父王,有人要害你们,你们赶快走吧。”
耶律络又说了一遍。
“谁?是皇帝吗?”
“不,皇帝想要南京,因为担心父王造反,也因为朝廷打了这么多年仗,国库没钱了。皇帝听信坏人的话,认为南京是座宝矿,那里藏了金山银山。但皇上没有想要父王死。最坏的人是皇后,皇后恨萧婉更恨外祖母,认为父王和她们是一伙,是她们的靠山。还因为萧绍矩想去南京捞钱,说是为朝廷,实际是为了他们自己。有钱有地盘皇后的地位才会牢固。她为什么要叫‘齐天皇后’?她的野心大着呢。”
隆庆心中寒风嗖嗖。隆庆没想到如花似玉的皇后竟有一副蛇蝎心肠。萧婉是皇帝的结发妻子,被母后废掉腾出位子给了萧菩萨哥。菩萨哥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生了两个儿子都死了,她认定是废后害死的,对萧婉恨之入骨。她以为齐国长公主是萧婉的后台,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娶了萧婉的独女就是明证。而自己和齐国长公主的关系众所周知,长公主的女儿萧玫就是耶律络和她的姐姐耶律缨的母亲。
“父王不该来的,女儿写过信,你们没有收到吗?”
隆庆和宗教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收到,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然而就是收到了,公主不可能在信里把话说透,她的意见也不一定会被采纳。隆庆心里还怀着一丝侥幸,说道:
“这些是你猜的,是吗?怎么会为了那么久以前的捕风捉影的事大动杀机?现在你嫁给了萧绍矩,难道他们不念你的情分。”
“情分?萧绍矩就是个混蛋。这些不是我猜的,是我亲耳听见的。萧绍矩喝多了会胡说八道,他私底下说的话也会传到我的耳朵里。父王这些年不入朝都与世隔绝了。皇后现在权势熏天,她要杀萧婉,就要扳倒外祖母,除掉父王。为了得到南京他们也必须要父王死,父王活着他得了南京也睡不着觉。”
隆庆忽然觉得座位上生出了许多钉子似的,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面来回踱步。走到女儿面前,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那不是从前油光水滑的乌丝,而是变得干枯发黄,那张曾经娇艳美丽的丰润面孔也没有了血色,难过道:
“络儿,你受苦了,爹当初不应该答应这门亲事的。”
“父王,我不怪别人,这是我的命。可是你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他们敢把我怎样?我这里有皇上赐的金牌。”
公主跳下榻来,站到父亲面前,急道:
“父王,您真的这么想吗?想杀人还不容易,一百个金牌也没有用。夜里一个刺客,酒宴一杯毒酒,路上一群盗匪,根本用不着罪名也用不着审判。”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就已经回不去了。我离开三个月了,他们要是派人去,这会早就把南京占了。”
“他们最喜欢用阴谋得到想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大动干戈,起码到现在我知道他们还没有派兵。父王只有赶紧走,晚了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大哥,要去找两套下人穿的袍子来。”
宗教到外面去找阿免,隆庆按住女儿的肩膀,让她坐下,说道:
“别慌,既使要走也要商量一个稳妥的走法,外面都是可疑的人,我们已经被软禁了。”
“我都想好了,你们扮作杂役出府,外面有马车送你们去鸿州。那是父王为女儿陪嫁的汤沐邑,就在上京西北四十里。那里都是父王送给我的人。本来我自己准备离开萧绍矩,在那里招了一百名勇士和三百匹战马,现在正好用上。”
太后在世时,因为疼爱隆庆,专门让皇帝下了一道圣旨:“皇子嫡生者,其女与帝女同。”隆庆的两位嫡女都封了公主,阿缨封了长平公主,阿络封了太平公主,她们出嫁时也都有汤沐邑做陪嫁。耶律络的脸转向站在一旁的宗教,泪水又夺眶而出。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比她年长十岁,小时候父王忙于公务,不怎么理她和姐姐,是这位兄长像父亲一样疼爱她们。她走过去抱住宗教哭道:
“大哥,一路艰险,父王全靠你了,你千万小心。”
宗教道:
“放心吧。不过,二妹,既然如此,你和我们一起走!”
“不,我必须回去,不然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你们就来不及脱身了。过了燕山就是南京的地盘,一千多里路,快马两三天就能到,过了明天他们想追也追不上了。”
隆庆却又坐回榻上,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语气淡定地说道:
“我不走了,爹不能为了自己让你冒险。”
耶律络急得直跺脚:
“南京还有一大家人,还有父王的部下和数万人马,父王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我没事,他们不会知道我来过。有皇上和外婆在,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隆庆仍旧稳坐不动,说道:
“说到你的外婆,我还要见见他们呢。你外公是上京留守,如果南京和朝廷对抗,我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还有魏国长公主那里,萧排押掌控西南,正好和南京连成一气。我知道他一向愚忠,可他有没有想过他的女儿和外孙呢?”
隆庆没有说的是除了三个外孙,现在他们的小女儿也和自己定了亲,这次亲迎看来吹了,可是婚约还算不算数,如果算数,他们也应该更加向着南京吧。
“父王不能去见他们,没有时间了,也不用指望他们能做什么。我外公的上京留守就是个摆设,实权都在副留守手里,那是皇后的人。魏国长公主和郡王爷从来都是只知道朝廷,不知道其他,绝不会和与朝廷作对的任何人联手。父王现在只能靠自己,就是要平安回到南京。朝廷发兵也不怕,朝廷的军队连高丽都打不过,一定也不是父王的对手。南京将来应该成为一个像唐朝藩镇那样的地盘。”
“你姐姐阿缨怎么样?爹还要看看她呢。”
耶律缨是阿络一母同胞的姐姐,只比耶律络年长一岁。两年前嫁给了萧昌裔,就是萧恒德和越国公主留下的那个孤儿。他被太后抱到宫中抚养,后来成为皇后的养子。萧绍矩如此对待阿络,隆庆也不禁担心起阿缨来。
“姐姐比我命好,萧昌裔虽是皇后的养子,也是我们至亲的表兄。他对姐姐有情有义,会保护好她的。父王还是快走吧。只要父王平安,我们就都会好。”
阿免拿进来几件旧皮袍和帽子,宗教不由分说扶起父亲给他披上一件,又挑了一顶臭烘烘的帽子给他戴上。隆庆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望着女儿,红了眼眶,说道:
”络儿,照顾好自己,要是离开萧绍矩就到你外婆那里去,她会保护你。父王一定想法子接你回去。”
宗教也穿戴好了衣服和帽子,对着亲兵队长低声吩咐了几句,阿免严肃地点头道:
“公子请放心,这里交给我。”
到了府门外面,只见十几辆运东西的大车排列在路边,杂役们仍在上上下下搬运东西。一座新建的府邸,要用的东西很多,他们被不同的衙门和铺子派来,又冻又累,一边诅咒着鬼天气,一边加快脚步想要赶快干完活回去暖和暖和,谁也顾不上别的车上的人。那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的人三三两两站在远处,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干活的下人。隆庆三人来到后面一辆挂着粗布毡篷的马车旁,一名驭手坐在驾位上。耶律络掀起车厢的毡帘说道:
“驾车的是自己人,后面那辆车上也有几个人,是保护你们到鸿州的。”
宗教扶父亲上了车,车轮立即辘辘转动起来。他们从明晃晃的太阳地进来,看不清昏暗的车厢里面,只知道底下铺了厚厚的毡垫,然坐在上面仍是很不舒服。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又硬又滑,车子剧烈地左右摇晃和颠簸。车厢勉强能容纳四、五个人,最靠里面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占了一大块地方。隆庆以为那是女儿为他们准备的御寒的毡毯,将后背靠了上去。却不料那东西动了起来,有只手拍在他的肩头,一个声音道:
“喂,坐得很不舒服是吗?”
隆庆和宗教都大吃了一惊。回头定睛看去,原来有个人裹着皮袍和毡毯坐在那里。外面的阳光透过车篷的缝隙照射进来,灰暗的光线中只见这个人头上戴了一顶厚厚的毡帽,压得低低的额头下露出两道描得细细的柳叶眉和一双亮晶晶的杏核眼,显然是个女子。
父子二人松了一口气,隆庆尴尬地移开身子,问道: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那人咯咯一笑,往下拉了拉遮住嘴巴的袍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王爷不是来迎亲的吗?怎么能让你空手而回呢?”
隆庆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盯着她看了半天,结结巴巴道:
“你,你是阿,阿蓉?”
他上次见到这个外甥女还是八年前为母后祝寿的时候,那时的萧蓉不到十岁,是个活泼可爱乱跑乱跳的小女孩。
“算你聪明。我应该叫你舅舅呢还是叫你夫君?宗教,你应该叫我什么啊。”
宗教这时终于弄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毛球般的人是他的表妹兼继母,父王的新王妃萧蓉。他早就知道新王妃比自己足足小了十二岁,也做好了拜见时称她为母亲的准备,可是没有想到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如此相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萧蓉见他窘迫,笑道:
“用不着难为情,我和你父王还没有完婚呢,现在你还是我的表哥。叫我阿蓉就可以了。”
一句话说得隆庆和宗教脸上都是一红,好在昏暗中看不清。宗教没有说话,偷偷看了对面一眼,透过外面射进来的光线,他发现这个小表妹长得很像她的姐姐齐国妃,只是眉宇之间一股英气和温婉的前任嫡母完全不同。隆庆口气柔和地说道:
“阿蓉,你怎么会在这里?络儿知道吗?你爹娘知道吗?”
“是阿络来找我商量,我们一起定下来这个办法的。阿络不能惊动府里的人,这些车和车上的人都是我瞒着爹娘偷偷弄出来的呢。至于我爹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应该想到的。”
“阿蓉,谢谢你来送我们。天寒地冻的,车马和人我们用一下,你这就回家去吧。鸿州不远,那里是阿络的汤沐邑,我和宗教算得上城主,应付得了的。”
“谁说送你们去鸿州了。“
隆庆噎了一下:
“那,更好了,咱们这就别过。“
”我是要跟你们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