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绪端起茶盏悠悠地呷了一口,微笑望着隆祐。隆祐立即就回过味来,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道:
“谢陛下隆恩!皇兄是真正疼臣弟的。不怕皇上笑话,臣弟正在发愁将来儿子们如何分配家产呢。臣弟虽然俸禄丰厚,又得到母后和皇上的赏赐不菲,可是除了三个嫡子,还有庶子和女儿们,现在他们还小,但很快就会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又没有个善于理财的贤内助,早都寅吃卯粮了。耶律隆运富可敌国,他的家产臣弟想都不敢想。不过,既然他没有后人,朝廷为什么不把他的家产收归国库呢?”
隆绪开心地咧了咧嘴,脸上的笑纹如春水荡漾:
“朕当然想,可是,那样做太难看。无论如何耶律隆运也会立一位嗣子接续香火,不让这位嗣子继承家产没有道理。当然可以让他继承之后将大部分捐出来献给朝廷,然那样到底煞费周折,难免节外生枝遇到阻碍。与其如此,不如让朕的亲侄子来做这个嗣子。将来不要捐给朝廷一分一毫,你的儿子还不是如同朕的一样。”
隆绪现在正需要像隆祐这样的忠心可靠的近亲作为心腹辅弼,与其让姓韩的族人得到这份巨额家产当然不如给这个亲弟弟,这份本来应该属于皇家的财产就应该留在真正的皇室。
“可是韩家人会干吗?老头儿虽然没有儿女,但远的不说,单是他的十来个叔伯、八九个兄弟,就有不下上百侄子堂侄。听说早都有人在老头身边活动,想要过继做他的儿子。还有外甥们呢。这笔家业。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辈子拼死沙场也得不到的啊。”
“想得美!除了州县土地、人口奴隶、金银珠宝,还有宫帐!那可不只是土地人口,还有军队!是朝廷也不能收回的世袭财产,只有皇帝和两位太后才有的待遇,谁承受得起!他想立嗣?先得问问朝廷。谁让他现在姓了耶律呢。其实说到底朕也是为了他好,那些不配拥有的东西只会招灾惹祸。”
隆祐高兴之余也还有些顾虑,说道:
“还有,犬子好歹也是嫡脉皇孙,去给姓韩的当儿子,是不是有些丢皇家的脸啊?”
隆绪嗤道:
“那有什么,又不是去姓韩,皇孙还是皇孙,姓的还是耶律,不过是去把流失的财富通过继承体体面面地收回来,是一件光彩的事。”
隆祐再一次佩服起这位皇兄的阴柔功夫来。真不知皇帝是怎么得来这种偷天换日釜底抽薪的神思妙想的,不动声色之间就从财产上彻底清算了皇家大树上的这颗疾瘤,让人拍手称绝。这两位帝国最尊贵的兄弟正在密议如何算计自己母后的情人,就听见帐外传来王继恩柔细的嗓音:
“皇后娘娘驾到!娘娘走好,这儿还有冰没有化呢,小心脚下啊,……”
话音未落,萧菩萨哥已经在宫女搀扶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只见她泪痕未干,漂亮的脸上胭脂花成一片。她没顾得上理会站起来施礼的隆祐,哽咽道:
“皇上好狠心啊,舅舅都要不行了,陛下也不去看看。”
隆绪看了隆祐一眼,眼神一闪,起身虚扶皇后,示意她坐到刚才隆祐的位子上,说道:
“丞相的病到底怎样了,朕不是不想去,可是不能轻易去病重臣子家的,那不是等于送终去了。”
菩萨哥不坐,拉着皇帝的袖子就往外走,哭道:
“别说了,去晚了就见不到了!”
隆绪到了丞相府,宽阔的院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见皇帝驾到,人们都闪到一边,躬身施礼。隆绪随便扫了一眼,见到几个认识的耶律隆运的兄弟和侄子,还有一大群不认识的不知是外甥还是侄子的男子和女眷、孩子们,心里一阵腻烦,这么多的韩家人,都是皇亲国戚都姓耶律吗?老管家韩成弓着身子在前面引路,进到卧帐之中,只见宽大的红木雕花床上躺着个单瘦的躯体,彩绣缎面的被子下只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头颅。床边上摆了一只扶手椅,隆绪走过去坐在上面,菩萨哥坐到旁边一个绣墩上。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多么儒雅英俊,现在却变得黑瘦干巴,满脸皱纹,像一段粗皮老树。过去明亮睿智的一对眼睛现在浑浊无神上面沾着赤马糊,它们睁得大大的,定定地望着皇帝和皇后,一只鸡爪子似的枯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好像要抓什么。菩萨哥见皇帝不伸手,哭着握住它,叫了声:
“舅舅!”
老人嘴唇蠕动一阵,艰难说道:
“皇上,请恕老臣不能起来行礼了。”
隆绪关切说道:
“不必多礼,丞相这是为国操劳累的。征高丽本不该去的,丞相也忒不顾惜自己了。丞相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皇上,臣不行了。皇上英明,国事自有决断,老臣只想拜托皇上一点家事。”
隆绪点点头,心想老头还算明白,省了许多啰嗦,老人断断续续说道:
“臣阖族承蒙皇上隆恩赐予无上荣耀,恳请皇上念在老臣一生谨慎勤勉,没有弄权作恶,让他们长保平安,老臣就知足了。”
隆绪道:
“这个自然,丞相为国操劳,功在社稷,朕不会忘记。菩萨哥是朕的皇后,其他丞相族人多有朝廷仪仗的人才,还有不少与皇族亲贵连姻,怎么可能有事。”
老人眼神像门外梭巡,声音微弱下来:
“老臣,老臣无儿无女,以后坟前总得有人祭扫上香,想过继一个侄子为嗣,还请皇上允准。”
果然是这件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谁能超凡脱俗,隆绪心里暗笑,说道:
“这件事丞相也不必操心,朕已经替丞相想到了。隆祐的长子宗业,聪明好学,人品端正,丞相会喜欢的。他今年十三岁了,是嫡脉皇孙,承续香火不辱没了丞相的门楣吧。”
菩萨哥眉头一展,喜出望外,摇着隆运的手道:
“舅舅,您听见了吗?舅舅有后了,皇上要让宗业承祧您的家门呢。”
隆运脸色大变,像被什么噎住了,将手从菩萨哥的把握中挣脱出来,使劲摇着却说不出话。他大声咳嗽,一口痰堵在喉咙,翻了翻白眼就昏死过去。丫鬟端进来一碗参汤,隆绪接过来,亲自舀了一小勺送到老人嘴边。隆运牙关紧咬,参汤从唇缝里流到嘴角,又从脸颊流到脖子上。隆绪和菩萨哥退到外面,几个太医走了进来。
三天之后,耶律隆运的死讯传来。隆绪在礼部报来的丧仪安排上,用朱笔划掉“辍朝五日”的一条。正在一旁的隆祐道:
“这样行吗?耶律休哥薨时辍朝五日,萧挞凛也辍朝五日,这个耶律隆运官位比他们都高,岂不是会令人疑惑?”
隆绪哼道:
“疑惑?朕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不容易搬开了,朕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哀荣都给了,还不该让朕吐一口闷气吗。”
隆祐其实有着同感,谁会对自己母亲的情人真的爱之如父呢,更不要说九五至尊的皇帝了。能忍二十七年,母后死后又优容这个男人一年多,已经做到尽头了,点头道:
“皇上已经仁至义尽,谁也说不出什么。”
“三弟,朕不瞒你,要不是看在他对朕亲政有功的份上,朕一天也容不下他。现在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耶律隆运腾出来的北、南两院枢密使的位置都要补上。别的好说,北枢密不能一天空缺,你先暂代知北院樞密使事,好不好。不用担心,只是临时几天。等这些重要人事定下来,你就可以好好歇歇,把身体调养一下。这次东征你累坏了,朕看你的脸色有些不大好。来日方长,朕还有很多事都离不开你呢。”
耶律隆运最后两年年老力衰,兼职又多,来不及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隆祐做了代理知北枢密后,为了不辜负皇帝的隆恩和信任,没日没夜地加紧处理,恨不能一天当做几天用,结果刚刚半个月就不堪重负,累得病倒了。
好在朝廷已经决定了北、南枢密的人选,任命耶律室鲁做北院枢密使,刘慎行为南院枢密使,隆祐得以歇肩养病。他一边休息调养一边列席朝会,帮助皇帝参谋大政。而此时最大的事情无过于高丽战争的后续进展了。
初夏五月,東京飞递报告,说王询终于派了使团来了,正使是工部郞中王瞻,名目是謝契?班师。
“混帐!要谢也是谢罪,谢什么班师,亏他想得出来!还派的是这样一个芝麻小官,想要戏弄朕吗!朕要的是他亲自朝觐,认罪投降,请求册封。”
耶律隆绪骂道。隆祐也很生气。他很同情皇帝的处境,虽说大臣们包括自己都竭力粉饰,但皇帝大张旗鼓御驾东征,既没有城下之盟也没有得到王询的任何承诺,就不声不响地撤军回国,其实就是灰头土脸无果而还。如果王询入朝觐见,负荆请罪,好歹是一个梯子,他不来,这个台阶就下不去。而且更大的问题是,他不来认罪,就无法册封;不册封,高丽就等于没有国王,或者更糟,就不是契丹的藩属,不能称藩纳贡。这甚至比战争之前还不如,那时王询虽然篡了位,然好歹表面上保持着朝贡,朝廷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不能再动武了,还能做什么呢。隆祐想了一阵,说道:
“臣弟估计王询也有难处,他哪里懂什么朝政,全都要听大臣的。康肇死了,大臣们意见不一,有的怕契丹,有的只想蛮干,可能还有人是亲宋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依臣弟看来,陛下不能见这个不成体统的使团,让东京把它挡回去,就说皇上要的是王询自缚前来请罪,别人不见,王询要是不来就等着大军再次发兵征讨。”
“对,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希望王询能识时务。”
一等又是四个月,到了九月,东京来报,高丽又派了使团。这一次规格提高到由戶部侍郞崔元信带队,是来认罪修好的。这和皇帝的要求仍然是南辕北辙,又被東京奉命拒绝让他们入京。到了年底,王询再派他的老丈人,如今已是刑部侍郞的?殷傅来祝贺皇帝生?。两国没有恢复关系,当然不能让他参加贺典。这一次又被东京拒绝接待。
隆祐见皇帝愁眉不展,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说道:
“陛下,王询入朝的事一天不解决,东征就一天没有结束。不如臣弟去东京,想办法让王询就范。”
一句话正中隆绪下怀,一年来正是这件事弄得他食不甘味,卧不安寝。朝政大事不少,可事情再大也没有一件像高丽那样直接关系着皇帝的脸面。他握住隆祐的手道:
“三弟,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陛下放心,臣弟才三十多岁,哪就衰朽不堪了。臣弟无论如何也要把王询那个狗东西给陛下绑缚前来。”
开春之后的三月,耶律隆祐从原来的楚国王晋封为齐国王,出任东京留守。到了东京,隆祐还是那样尽心竭力。他终于弄清高丽国中果然党派斗争激烈,一派以宰相庾方、翰林学士承旨姜邯贊等人为首,竭力鼓动王询借机摆脱契丹,投靠宋朝。他们说契丹并不可怕,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既然上一仗倾国出征都只能狼狈撤退,就不敢再来,来了也能把它打败。另一派以中枢使蔡忠顺为首,认为投靠开封非常不明智而且危险,对抗契丹等于自取灭亡。契丹军队只用了一个多月就打到开京,没有穷追到海边只是侥幸。但蔡忠顺等人也不主张国王去契丹自投罗网,只是坚持要态度恭顺。王询没有主见,所有的决定都是大臣们斗争的结果。隆祐更加明白了一个原来就知道的事实:王询是无论如何不会到契丹来的。只能寻求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