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娘扭了下身子躲开,嗔道:
”夸我做什么,也不怕大姐和舅舅笑话。“
齐国端起酒杯对迟娘道:
”都是自己人,谁会笑话。我还要敬你一杯呢。这些年你替隆庆料理家务,王府中尊卑有序、人丁兴旺谁看了不羡慕。就连老太太也是见了齐齐整整的媳妇和孙儿孙女们才动了心呢。“
迟娘有些不好意思地饮了这杯酒,转了话题说道:
”谢长公主的夸奖。不过奴婢以为现在的情况并不容乐观。太后病得不轻,那些安神药、按摩医治得了一时,治不了病根。用了一段之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疗效了,老太太的病就真的无药可医了。别说太后哪天病得糊涂了,成了大丞相手里的傀儡,就是现在还不是全听他的。太弟也好、驻扎南京也好,只要这个人在,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得不到。“
”那怎么办?“
齐国问道。她看了看其他人,几个人面面相觑,大家心里都在问着同一个问题,而且都在想着同一个答案。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朗朗读诗声从会安殿中传出来。两个小内侍在殿外窗下呼啦呼啦地拽着活动窗扇,把树荫下的风从外面送进来,给深深的大殿送入凉意。身穿白色葛纱袍、光着头的耶律隆绪坐在桌案边,左手捧着本书在念,右手捏着一支笔,念到一个段落,把书放到桌案上,用笔写起字来。隆绪脸色红润,目光宁静,和朝会上的木讷判若两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内侍站在旁边替他展纸捧笔,将每一页写好字的纸小心奕奕捧起来,放到一边晾干,然后摞起来。
“皇上,又在译白居易的《讽谏诗》吗?”
萧菩萨哥从殿外进来,她穿着淡绿色的纱裙,手上拿一把系着红珠绳的玉柄香罗扇,扇面用比头发细十倍的彩色丝线绣出图画,画中一个古装女子正在月下扑萤,右上方一首杜牧的《秋夕》也是黑色丝线绣成。扇子上的女子发丝眉眼如工笔描出,衣裙褶弯层次分明,萤火虫的翅膀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诗的每个字只有苍蝇头大,书法俊逸飘洒,好像用上等羊毫写成。这样的稀罕物儿梁国王一送就是一箱,让老太太拿来赏人玩。这个夏天宫中的贵主们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把这样的香罗扇,就连讨厌梁国王的菩萨哥,也走到哪里都拿着一把。她走到皇帝身后探头看正在写什么,一边轻轻地摇着扇子。
“朕不热。你坐下,那边案上有刚刚拿来的冰湃西瓜。小恩子,你去给皇后沏杯龙井。”
菩萨哥拿下隆绪手中的笔,放到錾花铜架上,对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道:
“本宫这会儿不喝茶。你去外边站着,不叫不许进来。”
看着小内侍出去的背影,菩萨哥暧昧一笑:
“好秀气的孩子,皇上什么时候喜欢上小书童了。”
隆绪哼了一声:
“想什么呢。这是母后刚赐给朕的。说这孩子读过不少书,让他过来伺候朕读书写字。他叫王继恩,和那个南朝降将王继忠只差一个字,可命就没有那么好了。五年前咱们的军队打到河北,北院大王自作主张,虏了百多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去势送进宫里做内侍。据说那一刀下去死了一半,这孩子侥幸活了下来。怪可怜的,出身书香门第,喜欢读书,又博闻强记,要不是打仗,一定是要考进士的。朕可怜他,可也改不了他的命。只能让他在朕身边做个书童,宫里的书任他读,要是有出息,做内官也可以做到高官厚禄。”
菩萨哥娇媚一笑道:
“我又没有说什么,我是佩服皇上好修炼,外面天都要塌了,您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用这么大工夫翻译这诗有什么用,想做一个圣明爱民的好皇帝吗?那也得先把皇位坐稳了再说。”
隆绪转过身,看着菩萨哥那张因为涨红更加艳丽的脸,淡然道:
“朕现在就是皇帝,不该仁德爱民吗?等到五十首都译完了,朕要将它用汉丹两种文字对照刻印出来,给皇子和官员们做学习契丹文和汉文的课本,同时让他们了解民间疾苦。这么好的诗,朕自己反复诵读也觉得字字珠玑爱不释手呢。”
菩萨哥在殿中一张小小红木螺钿八仙桌旁坐下,桌上一只薄如蝉翼的大白盘,上面摆着鲜红水灵的西瓜,切得拇指见方,剔去了瓜子,旁边摆着大根的象牙签和一摞白瓷小碟。她插起一块,用小碟接着,放入朱唇之中,一股清凉爽甜的果汁沁入喉咙。拭了拭嘴角,说道:
“知道的说皇上读的是诗,不知道的以为读的是佛经,要入定了呢。皇上这两年越来越有仙风道骨,好像这锦绣江山都与陛下无关了。”
隆绪在殿中一边悠闲踱步一边说道:
“朕是皇帝,天下之主,江山怎么能与朕无关呢?朕每天都参加议政,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过是闲暇时读书自娱罢了。这里是中京,暑天里想要出去骑马打猎也没个好去处,不读书又能做什么。”
“皇上真是变了,血都冷了,难怪人家说生病的不是母后而是皇上。”
“你看朕现在像有病的样子吗?朕要爱惜身体,为母后鞍前马后效孝子之劳呢。朕现在只希望母后万寿无疆,她老人家高高兴兴身体健康,就是契丹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菩萨哥似信非信地瞥了隆绪一眼。这位万乘之尊的丈夫对自己说的话常常不知是真是假。菩萨哥心里很矛盾,她当然盼望丈夫早日亲政,做一个主宰天下一言九鼎的真皇帝。世人都说皇帝窝囊,皇后脸上有光么?可是她又希望太后继续掌权,除了佩服太后的能力,觉得只有太后才能安定天下慑服百官之外,还因为这样皇上才能对自己百依百顺。她隐隐担心一旦皇上乾纲独断,不再顾忌太后,就会厌倦自己。自古以来皇帝的山盟海誓最不值钱,守着三宫六院万千粉黛,谁能一人专宠到老呢。武则天能独擅专房直到六十岁,是因为权势压过皇帝,唐高宗怕她;唐明皇和杨玉环生死相爱,是因为唐明皇和杨玉环相差三十多岁,老皇帝七十多才遇到杨贵妃,再也无力去爱她人。作为女人,她知道皇上对她早就没有了最初的热情,不过是忌于太后和大丞相的威权才能对自己百般迁就专宠不衰。比起失宠,她宁可皇上做个傀儡。可是她绝不能允许别人觊觎丈夫的皇位。现在看到皇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刺他一刺,顾不得舅舅关于守口如瓶的再三嘱咐,说道:
“如果母后要立梁国王为皇太弟,皇上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皇帝停住了脚步,显然心旌被拂动了:
“皇后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所造,切不可替他散播。”
菩萨哥半是得意半是忧虑道:
“谣言?舅舅会对我造谣么?是母后亲口说出来的,就是梁国王他们来的那天。我也亲眼在母后那里见到他们,两位王妃‘外祖母、外祖母’地叫得好肉麻,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是母后的外孙女;五个孩子却又‘皇祖母、皇祖母’地叫,全乱了辈分。我就知道这回来者不善,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陛下没见梁王对母后那个亲,恨不能扎进怀里撒娇打滚。我怎么从没见皇上和太后那么亲密,难道皇上不是太后亲生的?”
隆绪坐到菩萨哥的对面,表情从天高云淡转入冰寒彻骨:
“朕何必担心梁王,朕是皇帝,已经登基二十五年。要是送几车寿礼,撒一撒娇就能夺走皇位,契丹岂不成了小儿国。做什么太弟,朕又不是没有儿子,以母后她老人家的睿智岂肯让国家陷入那样的混乱灾难之中。”
“睿智?皇上以为母后还是从前吗?幸亏还有舅舅,幸亏舅舅还不糊涂。要不是舅舅苦劝,十道立太弟的懿旨恐怕都发下来了。老太太原本就偏爱梁王,这会儿神志忽明忽暗,一顿迷魂汤灌下去什么做不出来。万一哪天舅舅不在了,再遇到这样的事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菩萨哥说着眼眶就红了。隆绪靠在椅子里,脸色更加苍白,咬着嘴唇说道:
“真的要是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堂堂皇帝怎么说出这么没有出息的话。”
“没出息?皇后以为朕是应该和梁国王去争宠呢还是和母后对抗呢?太弟又不是皇帝,坐不坐得上皇位还要朕说了算,除非……”
“除非什么?”
隆绪惨然一笑,他想说:“除非朕死在太后前面。”可是又把话吞了回去。这样说有和太后比谁长命之嫌,现在这是最忌讳的话。
“陛下不说我也明白。但是明明还有一件重要可为的事,陛下却不肯做,落了梁王的下风,这又怪得了谁呢?”
隆绪心里明镜一般,盯着菩萨哥那一对诡谲的眸子,取了一块西瓜吃着,悠然说道:
“朕知道你在说什么,又是懿妃。这种事勉强不来。朕对懿妃没有兴趣,躺在她的身边只想睡觉。嫡子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你就不能过继别古特为嗣子呢?为什么一定是懿妃,要朕勉为其难呢。”
菩萨哥生起气来,双手撑着桌案探身靠近隆绪,眸子里的光灼灼逼人:
“皇上说这话有没有为我想想,别古特二十岁了,能做我的儿子吗?他的娘将来做太后骑到我的脖子上吗?我可以杀了那个卑贱的宫女,可是这小子就成了我的仇人,我怎么会养一只白眼狼!”
“那你过继耿美人生的侯古,他才五岁。”
“五岁也不小了,再说那是汉妃所出,皇上以为齐国长公主她们会认吗?”
隆绪想说你也是汉人所生,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因为菩萨哥地下的娘现在不姓韩而姓耶律了,她的爹更是正牌国舅,菩萨哥的出身已经变得无比显贵。只听菩萨哥又道:
“皇上也别惦记着再选秀,选进来也不一定合陛下的心意,合了陛下的心意又不一定对本宫忠心。皇上以为找一个像懿妃那样的人容易吗?难道我愿意丈夫去和别的女人亲近吗?我都这么委屈了陛下怎么就不能委屈一下?为了皇上的嗣子,咱们都只能牺牲。”
菩萨哥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既愤懑又庆幸。皇上对萧耨斤不感兴趣正是她对这位懿妃感到满意的原因之一。如果找一个皇上喜欢的,谁保皇上不会喜新厌旧,那女人不会忘恩负义,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是事难两全,顾了一头就顾不了另一头。世上之事往往就是这样令人左右为难。
“朕知道了,朕会尽力而为的。皇后且回去休息吧。”
菩萨哥撅起嘴道: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急着赶我走吗?皇上现在真的是越来越薄情了呢。”
隆绪觉得话说得有些冷淡了,走过来揽住菩萨哥的肩头,笑道:
“皇后怎么说这样的话,朕薄不薄情你最清楚。还有什么事?”
“母后说今年秋山要去南京,皇上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