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昌心里一惊,竟怔住了。这个权倾天下的女人不乏疾言厉色,但那都是对别人,对自己总是柔情似水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他正不知如何对答,燕燕却拉起他的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水汩汩地淌在上面,说道:
“明天就要宣布归政了,你们都希望瞒过今天,都盼着我早点离开,是不是。像这样的大事,以后我再也不能插嘴了,就如了你们的愿是不是?”
德昌跪下,不是卑颜屈膝,而是为了和坐着的燕燕一样高,但这个姿势也是一种俯就的姿态,他捧起女人的脸,吻去那上面的泪水,说道:
“燕燕,你想到哪里去了。不对你说是今天不想搅了你的好心情。归政之后,你还是太后,你的话还是懿旨,没有人敢不听。”
“那完全不一样了,我是个没有用的老太婆了,皇帝自己可以调动内廷太监、外廷军队,所有的人都会见风转舵,连你恐怕也在这个位置上呆不了几天。人心是世界上最凉薄的东西,我一点也不信它。”
德昌知道燕燕此时的心情,掌握天下大权二十五年,一旦退位,心里的落差只怕比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还要大。其实自己又何尝没有恐慌,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了这个女人,泰山一倒,那些暗地里咬牙切齿恨着自己的人就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撕咬,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下。归政的事如果只牵扯燕燕一个人,做出决定已是十分艰难,考虑到他这个大丞相的处境就难上加难。一个宫籍汉人想要做丞相、掌军权、封晋王、抬皇籍、建宫帐是别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可这都不难,最难的是去除契丹贵族心里对汉人的成见和对韩氏家族的鄙视。现在人们敢怒不敢言,一旦泰山崩塌,身上再多的光环都会像露珠上的朝霞瞬间消散。他最清楚不过,自己虽然做了八年大丞相兼北枢密。同时掌管军队和吏部也提拔了很多自己人,但是距离可以靠自己站稳脚跟并与所有敌对势力抗衡还差得远,军队的真正实权还是在契丹人手里。作为六十七岁孑然一身的人,他来日无多,这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算是够本了,可是韩氏一族呢?他的父亲韩匡嗣有十几个兄弟,他韩德让也有十几个兄弟,这些人和他们的家眷子孙加起来不下数千人,现在都姓了耶律,享有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他们的名誉、地位、权力、身家性命怎么办。德昌之所以同意归政,而且尽心尽力帮助皇帝实现亲政,正是虑及韩氏一族的未来。只有拿出真心帮助皇帝顺利亲政,尽管已经很晚了,才有可能在将来继续得到皇帝的庇护,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的身后名誉和韩氏一族的利益。权力的交接必须在燕燕和自己能够掌控局面的时候实现,如果拖到最后,等到燕燕不在了皇帝还没有归政,朝廷势必大乱,皇位争夺不可避免,那就将会血流成河。耶律隆庆虽是不动声色,但一直紧盯着龙椅。他有钱有势有军队,有契丹贵族的支持,还有萧继远和齐国长公主结为利益共同体。真的出现隆庆获胜的结果,第一个人头落地的就是外甥女菩萨哥。
想到这些,他搂住燕燕老泪纵横道:
“你要相信皇帝。你看了他二十五年,他的一片孝心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吗。”
“孝心?那是因为我的手里有权,他不敢没有孝心。你没有看见那揭帖是怎么写的?他早就等不得了,要发动军队赶我下台呢。四年前耶律道士奴不就是这样做的,所以被他杀人灭口。”
德昌听了这话更是一惊,而且顿时冷汗涔涔。想不到燕燕对隐忍了二十五年的皇帝竟说出如此刻毒诛心的话来。他用双手扶着女人的肩膀,望着她梨花带雨的脸恳切地说道:
“燕燕,你真的这样想吗?你是气糊涂了吧。依我看这事和皇帝没有关系,那些贼人就是想挑拨你们母子的关系,搅乱朝廷。我比你更怕皇帝不孝,可是我敢用韩氏一族人的性命担保,皇帝不是那样的人。”
燕燕也怔住了,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真的是急了,他说他是韩氏,而不是耶律氏,说明他知道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姓韩,繁华落幕,早晚还是要被打回原形。他用一族人的身家性命担保,态度是何其郑重。也许话说得太重了,她站起来,将揭帖在手心攥成一团,咬着牙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是吗?我还要再看看。”
第二天的朝会只是个十来位重臣参加的小会。前一天刚刚有过一次大朝会,接见南朝贺寿使团,群臣拜贺太后大寿,今天只是召集三品以上最重要的随扈官员商议紧急大事。
说是大事,其实也很平常。第一件事就是西平王李德明的母亲薨了,派人前来报丧。礼部请示朝廷如何吊祭。北院大王耶律磨鲁古笑道:
“李继迁是契丹的女婿,尚了咱们的义成公主,他儿子的母亲,难道是义成公主吗?”
大前年年初契丹女婿李继迁死了,死在征讨凉州的战争中。这位不屈不挠的党项斗士用自己的医生夺回了祖先的地盘并将其扩张。他死的时候契丹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南北大战,朝廷派遣了使臣去吊唁,封了他的长子李德明继承西平王的王位。南枢密院掌管礼部,前几年耶律德昌曾举荐亲信汉官邢抱朴担任南院枢密使,可是邢抱朴大前年死在任上,至今无人接任,德昌又兼任起这个职位来。他知道磨鲁古是明知故问有意取笑,耐心解释道:
“义成公主没有亲生儿女,李德明的生母是野利氏,这一次薨的就是这个女人。”
磨鲁古嗤道:
“既然不是契丹公主薨了,野利氏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是义成公主的情敌呢。死了就死了。李德明报哀是想得笔讣银,还是想和咱们套套近乎?礼部也值得煞有介事地当回事。”
德昌知道这个磨鲁古近来常常在契丹武将中带头作怪,向自己挑衅,可是因为此人是一员能打仗的悍将,南伐中刚刚立了战功,在契丹武将中颇有号召力,也不便和他翻脸。只是在心里更加告诫自己,在朝中还有很多敌人,不可掉以轻心。磨鲁古与德昌作对不仅仅是出于契丹贵族对汉人的一般敌视,而是有着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磨鲁古出身耶律氏贵族,他的祖上一直是掌管六院部的南院大王。他的父亲耶律虎古早年就是韩匡嗣的政敌,坚决反对与南朝讲和,后来做到涿州刺史。本朝之初,耶律虎古反对太后宠信韩德让。有一次当众羞辱他,德让当时年轻气盛,恼羞成怒,竟当场取过护卫所执铁骨朵打了过去,虎古躲来躲去,却不料正好碰在头上,虎古受了重伤,回府当晚就死了。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萧燕燕硬是将它压了下去。没有给韩德让任何处分,只是厚恤虎古家,提拔他的儿子磨鲁古做了林牙。磨鲁古二十年没有提过这件事,一心一意为朝廷南征北战,攒立军功,直到升为北院大王。当耶律德昌以为他淡忘了这件事时,近年来,随着太后年纪老去,皇帝亲政逼近,这位北院大王却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敌意。这也正是耶律德昌居安思危不得不为今后担忧的原因。这时皇帝出来为礼部说话,道:
“不是咱们多事,这李德明和他老子一样脚踩两条船,两面讨便宜,南朝也封他为西平王。他去南朝报哀,南朝可不管什么义成公主,一定会当做国主之母薨逝对待,为了不失礼,更为了不落在南朝后面,咱们也不得不理这件事。朕以为还是要派使团携带礼物前去吊祭。”
“噢,那还要命这位西平王不必守孝三年,要命他起复理政才是啊。”
磨鲁古揶揄道。按南朝的规矩,父母死了,当官的儿子要回家守孝三年,朝廷要是有事离不开,就要下旨夺情起复。现在契丹在耶律德昌的主持下也实行了这个制度,但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几乎所有的守制都被夺情,这被契丹武将当做笑谈。按这个规矩,李德明的娘死了也应该回家守孝。西平王政务繁忙,要是不辞职,就应由朝廷下诏夺情起复。这对李德明而言显然是个笑话,众人都忍俊不禁。但事关朝廷新政,燕燕板着脸道:
“正应该如此,朝廷先派人弔祭,随后遣使夺情起复。”
第二件事是工部关于中京建设的报告。原定中京在太后五十五岁生辰建成。现在生辰已过,庆贺大典都结束了,可是中京还没有正式完工。工部提出解释,总结了自从统和二十年(1002年)奚王府献地以来历年工程的进展和遇到的问题,说工部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请求延展工期到今年冬季之前,并请求增加拨款。又是磨鲁古带头发难道:
“本是为太后贺寿用的,现在寿都贺完了,才说什么延期。一场南伐大战都打完了,难道建个中京比打败宋军还难吗?还要增加拨款?应该问罪才是。”
耶律德昌道:“建一座城虽然不比打仗危险,但是难处更繁琐众多。建一座城市,是费时数年的大工程,由于气候、各地官府配合派工等原因延误工期超出预算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仅推迟半年,已经是很不错了。”
燕燕道:
“丞相说得对,又不是做件衣服、盖座房子,我去看过,中京建得够快够好了,怎么能问罪呢?虽然生日过了,我还不想去城里圈着呢。到冬天冷了再去住不晚。”
太后发了话,延迟工期和增加拨款都顺利通过。
接着讨论北枢密院的一项用兵,派西北招讨使萧图玉出兵去讨伐作乱的阻卜诸部。这种军事上的小规模紧急事件,枢密院早就已经发布命令派出军队,不过是在会上做个通报,众人都没有异议。
议事大帐坐西朝东,帐门锦帘高挑,凉爽的风吹进来,在殿中徜徉一周穿过敞开的窗户而去,给大殿送来清凉。高大的门框中照进来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白亮耀眼,它像河水般在地上流动,直到全部消失,又从侧面的窗户中照射进来,带着树叶的碎影,在大帐的地面上撒了一片金光银屑。几项议程讨论完,已是接近巳正的时分了。
“王平,你把上京和怀州的军报给诸位爱卿念一下,包括那张揭帖。”
燕燕说道。众人听了都是一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不知道上京和怀州发生了战事,但从太后的表情看,那里不但发生了战争,而且事情非同小可,会场慵懒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然最惊讶的还是皇帝耶律隆绪。他本以为今天的主要议题是归政。从一开始就觉得很是奇怪,为什么还要议那些无足轻重的琐事。直到太后说出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这才是今天朝会的主题,前面几件事都是铺垫。他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事情有了大变。虽然帐顶烈日炎炎,隆绪却如同被兜头浇下一桶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