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紧锣密鼓地进行,好在这次征选的范围不广,只在国舅族显枝中遴选十五岁至二十岁的健康女子。这些女子在大剔隐司的宗册上基本都有记录,一共二十多人。先要和家人商议,有愿意的,甚至走门路想要降低门槛挤进来的;也有不愿意的,还要地方官开导;还有的破落到连车马盘缠都筹措不出上不了路的,官府要设法资助。直到年关将近,这些女孩才陆续到齐。
大剔隐司先选了一遍,真人和宗册上的描述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们先将太差的淘汰了一番,留下十二个比较理想的送到太后面前。太后见这十二金钗的时候去请皇后,菩萨哥心里又是嫉妒又是无奈,噘着嘴道:
“我不想看,姑姑选谁都行,只是不要狐媚子,长得丑些才好。她是替我生孩子的,不是邀皇帝宠的。要那么多做什么?一个还不够吗?”
燕燕笑道:
“我的儿,太丑了皇帝一点都不喜欢也不行啊。选一个太少,怎么能保证她尽快生出皇子呢?最少也要两位。你是后宫之主,选出的人要在你的手下和你姐妹相处一辈子,当然要你看着顺眼。最重要的是她将是皇嗣的生母,你是嫡母,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更要你满意才行。”
燕燕还叫来了跟自己多年的一个老嬷嬷,让她帮着看哪个秀女有宜男之相。几个人一起来到一间大帐,帐中暖炉烧得如同三春,红毹毯上百花盛开鸟雀登枝,四周壁毡绘出山水林泉白云霞霭,十二名女子锦绣装裹,青丝高盘,排排坐在花瓷墩上,见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走近来,正在说笑的,独自发呆的都怯生生地站起来低下头去。
大剔隐胡子全白了,鼓着丝丝透风的嘴说道:“太后和皇后来看你们了,赶快行礼啊。”
女子们都站起来恭恭敬敬蹲下身去。等到她们站直了,只见高的高矮的矮,胖的有玉环之态瘦的如飞燕之姿,妍丑又各不一。燕燕笑道:
“快都别拘束了,大家轻松随便些最好。都是咱们萧家的女儿,是一家人。”
一边说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从一个个女孩身前走过,走到每个人面前都温和地问问姓名、出身和年纪等等,一边拉拉手,摸摸脸蛋,亲亲热热地聊上两句。之后回过头和菩萨哥、老嬷嬷叽咕一阵,朝老剔隐微微点头或摇头。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全都看完了,和十二金钗们笑吟吟道了别。
“母后,怎么咱们国舅族中的女孩就都是这样的?。”
来到外面白雪覆盖的草地上,菩萨哥用丝帕捂着嘴笑道。
“你呀,又说这话,这不是正合你的意?”
“咱们挑了几个啊?”
“六个。”
“全都进宫吗?”
“当然还要皇帝自己选一遍。你说选两个就选两个,其余的让她们留在我的身边,也可以到宫闱司做女官。”
这一天隆绪兴致勃勃地去选秀,一见却哭笑不得。六位佳丽中,一个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高还不说,又瘦得棱骨毕现;一个胖得衣服都快要撑破了,圆鼓鼓的脸上飘着两片火烧云;有一个身材匀称相貌端正些的,走近一看才发现目光斜视,看人时总也不能聚焦;还有一个黑黑瘦瘦,高颧骨深眼窝,唯一的优点是黝黑的皮肤紧致而有光泽。另外两个看起来年纪幼小,单薄瘦弱得像两只瑟缩的小猫。隆绪知道这一定是菩萨哥的杰作了,不禁暗自摇头苦笑,无可奈何地点了最后两个。
太后看他脸色不好,说道:
“我知道你不太满意,连我也是一样,想不到咱们国舅族就开出这么几朵花来。不过也怨不得谁,显贵枝脉人数本就不多,以往选秀都是从十二三岁选起,那才齐整些。这次为了早点生养,太小的都不要,选的是十五到二十岁的。十五、六岁的还好些,到了十七、八还没出嫁的,除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挑剩下的了。所以要选出绝色的美女也难。唉,好在不过是为了借个肚子,好不好看也就无所谓了。皇帝你说对不对?”
隆绪简直听不下去,还得做出乖乖受教的表情。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到晚上,隆绪除了大多数时间呆在中宫陪伴皇后,便轮流去两位新人的帐中。她们因为出身高贵,一入宫就封了嫔,一位封淑嫔,一位封静嫔。两位嫔妃都只有十五岁,可是隆绪觉得淑嫔最多只有十四。他一见到她们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们。不知道是因为她们不懂风情还是总感到太后的眼睛在盯着,隆绪对她们都提不起兴趣。加上他最近心情不好,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总是随便聊上几句就自顾自闷头睡了。
这些日子他的确感到身心疲惫。就在两位嫔妃入宫的那天,夷离毕院上报了对耶律道士奴案的鞠谳结果。审讯没有费什么力气,耶律道士奴和耶律高九两兄弟都供认不讳,承认是他们策划并实施了这次政变。目的就是将太后软禁并迫其退休,拥戴皇帝亲政。但他们否认想要加害太后,辩称只想她老人家在后宫安心荣养,不要干预朝中政事。夷离毕院主张按律判处死刑。此为谋反罪,属十恶之首。契丹过去有议贵制,但已经付诸实施的新法取消了对十恶重罪的“议贵”,规定无论涉及多么显赫的契丹贵族,只要犯十恶大逆,一律依照汉法判刑。
朝会上对夷离毕院的判决出现争议,萧挞凛为首的一些武将,包括耶律休哥从前的部将故旧主张他们罪不至死,即使当死,也应顾念耶律休哥的地下亡灵免于极刑,最多流放三千里罚做苦力。可是夷离毕院坚持原判。太后不说话,大丞相也不表态,连一手平定此乱的梁王耶律隆庆也冷眼旁观。隆绪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自己做出决断。思虑再三,他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既然意见不一,事实也还需要厘清,今天是不是先不急于决定,下次再议。”
太后也颇有耐心,于是就将这个议题暂且搁置。
其实事实没有什么需要厘清的,是皇帝自己的思绪需要厘清。又过了两天,他派人去召名为侍讲实为谋士的赵从中来商议。
隆绪做了二十一年皇帝,身边没有自己的幕僚谋士,也不敢交接文臣武将,内侍宫女信不过,就连皇后嫔妃也都是太后所选,唯一相信的仍是这位汉学师傅。赵从中陪伴他近三十年,从一个英挺青年走入华发垂暮,从年轻皇帝的师傅成为成年皇帝的侍讲。其他各科的帝师们都升官转职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在皇帝的挽留下一直没走。他在翰林院的职位升了,可是除此之外,为了不给人以皇恩特殊的印象,他拒绝了更多的恩赏。成年皇帝的上课学习时间大大减少,单独授课的机会也不多了。只有每月两次的汉学经筵,每次除了一位主讲还有其他翰林官员陪讲,有时梁王、楚王和朝中重臣也来陪坐听讲。好在皇帝如果在日常闲暇读书时遇到疑难,可以随时召师傅来解释咨询。但是为了避嫌,就连这样的见面隆绪也要掌握分寸,既不能太多有过从甚密之嫌,也不能太少让人少见多怪。
鸳鸯泊御营的小书房里,皇帝和侍讲按照礼仪见过之后面对面坐定,内侍奉上香茶,皇帝摊开桌面上一本诗经,说道:
“按照先生的布置,朕昨天预读了这首《召南.采蘋》。这四十八个汉字,朕还有好几个不识,意思也不知道理解得对不对。讲课之前请教先生,课上才好深入探讨。‘于以湘之‘,这个‘湘’在这里做何解呢?”
隆绪一边说一边目送服侍的宫女内侍们退下,他们刚一走出去,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探身向前,放低声音道:
“赵先生,朕想见你是想聊聊心事,朕实在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是说道士奴的案子吗?”
“先生真是明白人,这是最主要的一件事。你说朕应该怎么做呢?”
赵从中仍是那样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捋了捋花白的短髯微笑道:
“皇上其实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情愿,对不对?”
“朕知道这件事是梁王有意让道士奴和高九等人联络,放纵他们串联起事,然后布网收网,逼得朕站在两面悬崖中间,等着朕掉下万丈深渊去。朕如果主张严办,不但落个薄恩寡义的名声,还会得罪一大群武将,等于自毁长城;主张从轻则母后会多心,以为朕同情拥立朕的人。有时候朕真的想,这样的窝囊皇帝不做也罢,能救下两条命也算积了阴德。”
“皇上万万不能这么想,绝不能前功尽弃,一旦放弃,失去的就不仅仅是皇位,而是自己和子孙的性命。皇上读了那么多历史,哪一个失位的皇帝有好下场?依老臣看,陛下没有的选,只能做该做的事。”
“太后明明知道这件事与朕无关,为什么还要逼朕表态?太后一定也清楚道士奴他们并不想伤害太后的性命,只是想逼她退休而已,难道一定要他们兄弟两条命?”
赵从中啜一口茶,冷笑道:
“逼太后退位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陛下三十三岁了,太后越来越忌讳皇帝亲政这几个字,道士奴有这个想法就是死罪。皇上只能狠下心来,不但道士奴不能宽恕,高九也不能。陛下失去武将人心,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连梁王、萧继远都不如,不这样怎能令太后放心!”
隆绪觉得脊梁骨直冒冷汗,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双手抱头喃喃道:
“朕在前朝就是个傀儡,在后宫就是匹种马,现在又要亲自下旨杀不想杀的人。这个皇帝做得比囚徒都不如!”
一句话说得老夫子差点被刚刚喝进去的茶呛着,想不到堂堂契丹帝国的皇帝竟说出这种话。这次选秀的新闻早都在朝野不胫而走,选秀选出的都是丑女,让人又是好笑又是唏嘘。咧咧嘴想笑不敢笑地说道:
“后宫是皇上的私事,可是关系到天下兴亡,臣还是要多几句嘴。尽管太后和皇后做的事不那么漂亮,但归根结底还是为皇上好。太后越是重视皇后的子嗣,越是不会动摇皇上的地位。对陛下来说,也必须要尽快有一个能够继承皇位的子嗣,才能站稳脚跟。皇上是不是还对被迫废后另立耿耿于怀?”
“朕只是觉得贵妃很可怜。”
“废后和齐国长公主过从甚密,皇上知道吗?齐国向太后为儿子绍宗求娶陛下的燕哥公主,陛下一定知道吧。”
燕哥公主是废后,如今的贵妃萧婉生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正好比齐国和萧继远的儿子萧绍宗小一岁。
“朕一直希望燕哥有一个好的归宿,能嫁给绍宗是件好事。”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齐国为什么这样做?皇后的长子宗永怎么死的到现在都是个迷,可是很难让人相信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孩,在那么多人的精心照顾之下竟能因为受凉而生这么重的病,直至病死。”
隆绪惊道:
“先生是说这件事和贵妃、齐国有关?”
“除了十四年正位中宫的皇后,谁有这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件事?做成这件事谁的获益最大?“
“先生总是告诉朕一些让人意外的事。要真是这样朕也不能容她。太后不知道么?要是知道怎么还会对齐国如此亲厚,还同意他们联姻?”
赵从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
“一进宫门深似海。手心手背都是肉,齐国是太后亲生的女儿,萧继远又是太后想要交付兵权的国舅。就连废后不被深究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呢。”